我出生在上海,从小就与武术结缘,是因为我生长的环境中是河南沈丘(槐店镇)回民比较集中的地方—— 浙江中路清真寺一带。 河南回民根据他们老家的习惯,在清真寺的庭院中设立习武场地,由公认的武术大师训练周围回民儿童,男女兼收,在每晚的黄昏礼拜仪式之后练功。 我的老师是海肇襄,身怀绝技,解放前移民上海,在上海武术界享誉很高。
好像每个回民的家庭都希望把孩子送到那里习武,尤其是男孩。 孩子们每天一次聚会,练功严肃认真,一方面老师管得严,挨竹刀板子是常有的事,另一方面受到家长们的督促。 生活在清真寺周围的孩子们,每天坚持学习诵读《古兰经》和练习武术,代表了回回传统的上品知识和技能。 这两门功课从信仰精神和体质锻炼上体现回回民族的本色,家长们经常对我们说,这两样本事将伴随我们一辈子,成为优秀的好穆民,可以凭此“走遍天下”。 后来我长大了,读了许多书,走过许多地方,对回族武术的形成和演变有了更深入的认知。
中国回回的本源是外来民族,我们的祖先大多数来自“西域”,古代的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人、中亚人,来到中国经商、从军、传教、出卖技艺,来华谋生和定居,异族联姻,繁衍后代,形成了一个新的少数民族。 例如,西元1219年成吉思汗组织蒙古强大骑兵西征,征服和占领了葱岭以西与黑海以东信仰伊斯兰民族的大量土地,当地的青壮年被蒙古贵族和军事领袖征召来华服役。 跟随蒙古大军的“赤马探军”编制就是其中一例。 在短短的历史时期,被征召的西域穆斯林将士与工匠多达几十万人,进入中华大地,被签发各地驻守,他们在指定的地点建立防务村寨、屯田、垦牧、经商、建寺,形成新的居民点。
这些由西向东而进的西域人,必须穿越数千公里的沙漠、戈壁、草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每个人都穷得只剩下一条血肉之躯,全凭着个人的体力和勇气,挣扎着活下去。 因此,他们都是身怀武功的健壮男儿,远离故土,东征西讨,上马作战,下马务农,无可奈何,开创新生活。 我没有做过历史考证,只凭藉想像。 我们的祖先们,在徒步或骑坐牲畜长途跋涉走过古丝绸之路时的情景,面对千里荒山野岭,顶着飞沙走石或暴风骤雨,露宿风餐,忍耐着干旱和饥渴,随时准备御敌作战。 他们最可靠的资本,是他们的健壮体魄和随时可能爆发与出击的武功。
他们来到了一个不是很友好的国土,与当地大汉民族争夺生存资源,并且努力在厚实而且盛行的汉文化中保持自己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所遭遇的歧视、摩擦和矛盾,也只能是想像中的必然了。 有比较可靠的历史资料告诉我们,生活在中国的穆斯林从明末就开始遭受大规模的种族歧视和迫害,大清王朝中期对回民的驱赶、侮辱、屠杀,达到了登峰造极,屠杀和迫害致死的人数高达数百万,尤其在西北和云南。
满洲贵族不信任也不喜欢回民,至少在精神信仰上不易制服,因此官方施加高压手段。 汉族弟兄们也不喜欢回民,认为“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有五千年历史文明的大汉民族,一向把自己看作是人类文明的中心,妄自尊大,在他们看来,回民属于四夷八荒“未开化”的族类,理应接受“先进”,全盘汉化。 分布广泛而且以大分散小集中为居住特色的回回,必须学会在每个点上有足够的自卫能力,身强力壮,团结互助。 这些就是回民拥有尚武精神的历史条件,我们练功的传统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全国各地的回回都有打拳踢腿舞枪弄棒的习俗,有些地方还传颂着穆斯林的武艺秘诀,如汤瓶功、阿里剑、天启棍、杆子鞭、哨子棍、心意六合拳、回回十八肘。 不论在西北,在西南,或者在冀鲁豫皖中原地带,与老人们谈起当地的历史,都曾有过几次受威逼的记忆,甚至险些被彻底消灭,都是可歌可泣的自卫故事。 在过去的“冷兵器”时代,练就一身武功,足以防身,保家卫国,维护民族生存与尊严。 有许多圣训都是鼓励穆斯林积极参加体育锻炼的内容,先知穆圣本人以及他的许多亲传弟子都是英勇善战的武士,伊斯兰教法确定练习武功为“圣行”。 即使在和平年代,如解放以来的六十多年里,国内没有战争,各民族和谐友好,但练习武术既是强身健体的重要手段,提高工作效益,也可促进友谊增强团结的文化交流。
武术对于中国回族的形成,不是娱乐游戏,而是关乎着生存攸关的基本素质,如果说伊斯兰是回族形成的精神支柱,那么,武术在回族中的普及是其成长过程中的阳刚骨气,所以,凡是回民出现的地方,都呈现出一股浓厚的尚武精神,成为区别于当地汉族弟兄的民族特征。 东迁而来的西域回回,勤劳勇敢,正直刚毅,对中华民族有诸多贡献,以查拳为代表的回回武功乃其一,为丰富多彩的华夏文明锦上添花。 元末,朱元璋高举义旗,号召推翻民族压迫,创建明朝,曾依靠过许多回回骨干将领,史书上有“十大回回保大明”之说,推动社会发展。
中原回回练习的武术种类很多,如洪拳、华拳、炮拳,但最为普遍的是查拳,有“从南京到北京,查拳出在教门中”的歌谣,证明查拳是正宗的“回回拳”或“教门拳”。 据传,明朝中期,有一位西域武术大师,人们尊称他为“查密尔”,(密尔是波斯语“长官”的意思)。 他应政府的诏征到齐鲁地带训练当地民兵抵御从海上偷渡而来入侵和掠夺村落的倭寇,他以弹腿为基本功总结和编排了新的武术训练体系,形成了最早的查拳基础。 技法丰富,招术飘逸,姿势优美,劲力合理,套路环环相扣。当初跟随他练功的村民多为穆斯林,而且武场的教学礼仪和规则中有浓厚的信仰意识和武德规范,他的门徒深受附近回族社会的欢迎,被聘任为教师。 很快,查拳在中原大地的回回民族之间普遍流传,大多数情况,都是在清真寺院中设立武场,因陋就简坚持苦练基本功,或者附属在学校体育课里或兵营操练中,造就一大批近代回回武术人才,例如震惊上海滩黑社会的“山东马永贞”、北京侠肝义胆拯救谭嗣同的“大刀王五”(王正谊)、“千斤大力士”沧州王子平、在上海击败俄国拳王的“中原大侠”河南王效荣。
查拳的产生,从其手眼身法步的形态和套路,可以看出是西域回回的武功与汉文化结合的奇葩,显然吸收了许多汉族传统拳术的许多因素,既有丰富的竞技招数,出击稳准狠,也有极高的观赏价值,一招一式,人体形态非常优美。 新成果传播很快,受到中原地区回民社区热烈欢迎,逐渐扩散到河北、河南、安徽和关外东三省。 大约在二百年前,清朝嘉庆年间,河北沧州的一位著名武术大师石太春,有个高徒丁吉林,在学成出师之后被聘请到河南槐店地区传播回回武功查拳,经历三代传承到了三马师爷时代。 在马忠清、马忠启和马忠立三位大师父指导下,查拳发展臻于完美,不但保持了原生态的查氏基本训练法,巩固了十趟弹腿和二十套拳路,而且吸纳了许多流传当时的汉族拳法与兵器技能,如八卦、通背、罗汉拳、醉八仙、八极、少林、月牙铲、杨家枪、三战吕布、关公十八刀。 那个时代,以查拳为基本功底的河南支派拳种套路定型,并且得到广泛的普及,扎根民间。 所有回民村社都有武术训练团队,特别是围寺而居的回民村寨或乡镇,练习武术受到清真寺掌教的鼓励和支持,多数清真寺的寺院都在傍晚时分改作武术运动场地,构成“清真寺文化”的一部分,几乎所有的男儿人人都在农商业余参加练武。 清真寺本是崇拜真主的朝房净土,而且有掌教的伊玛目经常过问,也有伊玛目本人就是武术教练,所以参加习武的孩子们都在练习中受到伊斯兰精神薰陶与高尚武德的教育。
槐店地方的回族文化,很有代表性,首先是在汉族大环境中分散的一个集中点。 根据历史记载,元朝皇帝元太宗窝阔台与宋朝政府联军对抗金兵,胜利后,元朝政府派遣波斯人将领穆罕默德·阿里率他麾下的探马赤军驻守淮阳、沈丘、鱼同一带防线,其中有四个营的回回兵驻扎在项城(今日的槐店镇)。 驻守的西域官兵受命做长期定居打算,掘井、盖房、开荒种地、建造清真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他们就是今天沈丘回民最早的先民。 槐店是个很重要的水旱码头,兵家必争之地,又是交通枢纽要道,三条河流汇集于此,沙河、颖河与蔡河通过淮河与北运河相接,直达北京或杭州,又通过漯河通往洛阳和开封。 那里漕运兴旺,商铺林立,经济繁荣,商贾云集,生意兴隆,遇到河南河北洪涝灾害,容纳前来投靠的回回难民,形成回民人口猛增的中原重镇。 根据2007年人口普查,槐店所属的周口市,回民人口超过十五万八千人。
在清末民初的社会动荡年代里,三位恩师培训了一大批优秀回回武术精英。 南北铁路开通后,弟子们远游四方,把传统的查拳传到全国各地,如安徽、湖北、江苏、浙江、宁夏,上海、南京、嘉兴。这些弟子们所传套路被称为是槐店“马派查拳”,与其他省市的查拳,本质不变,但具有自己的特色。二十世纪 三、四十年代,许多拳师先后来到“冒险家的乐园”上海,闯荡江湖,设场教拳,在浙江路清真寺和长寿路英华里形成了两个据点,经常举行马派查拳聚会,展现拳术,切磋技艺。 在这些聚会中,经常可以看到王效荣、马孝芳、李尊思、海肇襄、于化龙、李道广、李大勋这些上海回回武林高手,目睹他们的英豪风采与精湛武艺。
海肇襄是我的师父,我跟随他有五年之久,其他人我都称他们为师叔。
【本文专为河南沈丘纪念查拳承传二百周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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