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是幸福的,感赞真主的造化,让我们不张口,也能说话。可我们为谁去说呢?自言自语么?那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要为不能说话、不擅说话的我们的一奶同胞去说话,他们那深深的期待,我们万不要佯装不知。
——台湾第三届新月文学奖一等奖获得者 石彦伟
她瘦了,瘦得厉害,不复是记忆中那条波澜兴旺的大江了。一条原本丰腴的水带,被瓜割成无数细丝,抽搐在迟暮的河床里。赤裸的江沙和衰草愈发贪婪起来,像一张张狰狞的嘴,吞噬着母亲河的容颜。
我不禁哀恸起来了。
许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嬴弱。犹记得,当我还是意气少年的时候,那江水和人一样,有着一股子刚烈的血气。就在那一年,我做出了横渡的决意——那是我积攒很久的热望——故乡毕竟流传着这样的积习,江岸边滚大的男孩子,总须赤膊在江中闯一个南北,方算得上实在的男人。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北方的河》,但我记得自己就是像书中那男主人公一样,酣畅地与江水卷在了一起。
那年的水多壮啊!喝醉的风,掀起热烈的水声,汩汩如同潮涌。透明的水穿过我的躯体,如同在擦洗一个鲜嫩的生命。我必是从那时起,就在同江波的搏击中学会了反抗。我开始鄙视泳池了。反抗是男子的大美;横渡过大江河的人都知道,依顺的结局只有两种:或随波逐流,或溺死其中。
如今,儿子带着异乡风尘中那颗积霜的心,重归这戚戚的江畔,而你,母亲河,却分明地瘦下去,瘦下去,不复是那条波澜兴旺的大江了。
这就是你的前定么,母亲河!绝望中的你,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我要写的是松花江。
一条坚韧的江!她从长白山天池发端的时候,还只是一眼凉冽的小泉。她流啊流,流下圣山,流经荒园,流过每一寸北疆的冻土,终于在故乡的襟怀里出落成一条像样的大水。松花江是寂寞的行吟者,她远离长江黄河的喧嚣,弃绝了与海水交合的渴念,只把自己逼向茫茫塞北,逼向亘久的风寒和更加遥远的孤独。
我曾走过中国的许多江河,却发觉它们难有松花江这样的气质。它们太喜欢被人注视,一声涛响恨不能让整个顿亚都听到。松花江不,她不要任何形式的回赐,风光自己敛着,疼痛自己收着。当她被严寒锁成冰冻的时候,当她的肌肤被切割机龟裂成一块块冰灯材料的时候,当她的眼眸被化工厂的毒流灼伤并不复清澈的时候,她无恨,无言,一切苦难,全都默默地承领了。
斯水如人。
其实我早该知道,松花江边的一群子民,也是有着这样的秉性的。说起来,他们并不是松花江的嫡生子——百余年前,中东铁路的轨辙搅动了黑土地的平静,他们便从泰山脚下、运河两岸踏上了举家北迁的长旅,或务工,或逃荒,或经商,或避难,总之是在关东大地上落了脚。初来的时候,他们多半衣衫褴褛,有的为生计所迫,一路行乞,家家有本血泪帐。他们赤贫如洗,可一旦手头有了余绰,便把钱粮大把大把地散出去,周济更难过的人。光阴久了,他们和这里的关东人家唠起了一样的土嗑,裹起了厚厚的棉衣,也早喝惯了冰凉的江水,可就是古怪地不肯动猪肉一口!汉人们承认,他们的骨髓里确有一种烈性的东西燃烧在高鼻深目间;他们确和常人不一样。
这就是我的族血之亲,一群松花江边的回回人。
今年斋月,心事尤其沉重。说不清为什么,终不愿回乡去,或许是在心底已对亲人的眼神发生了惶恐。我不断朝他们走近,走近,却发现彼此的心膜已经烙上了翳痕——那感受是多么地叫人怅惘!
风土决定气质。近一年来,异乡求学的我确是变易了许多。冥冥中,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深度思索。夜深人静时,我常常端起汤瓶壶走进水房,在众人的鼾息中举行着只有自己才知晓的仪式;东天尚未微明,我便满足地起了床,疾步奔向撒拉人的面馆;对于英文,我是早已丧失了知觉的,却偏执地对一种没有用处的天方流传的语言燃起了兴致,每每读起,心头总有种难述的欢悦。不消说,我是走上了与中国的真理相异的路。
感激中国,宽容地默许了我。
但故乡的回回做不到,对于我的所变,他们斜视着,避藏着,怜悯着。事实上,大凡在松花江边,有经人的处境永远是被动的。长者还好,毕竟是光阴闲散;若是年轻人,便实在有些哗众取宠、叫人生厌了。人们不禁要问:既是昨天早已撇弃的,为何还要重新拾起?意味在哪里,启迪又在哪里?
祖父是个小时侯念过索勒的人。他悲悯地告诉我:孩子,回头吧,这是一条骗人的路。父亲得知我已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白日不饮不食的怪人,伤心至极,他追问是谁让我变成了这副样子,并承诺给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放弃斋戒;母亲看着我日渐削瘦的面庞,疼在心头,虽也劝过几回,还是在我返乡的几日里备好了晨斋。但父亲又为此和母亲动了怒,怪她惯坏了我,不该再这样纵容下去的。
我于是沉默了。
他们是我的至亲,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这块土地,实在干渴得太厉害了。饥渴是会让血性变味的。我常常冒昧地揣度,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民族,到底还能在松花江畔坚守多久。
潜藏的蜕变有时剧烈得令人生畏。不知从何时起,故乡族人的眼神开始变得猥亵了。那些平素以血肠为食、高考加分时却异常兴奋的学子们,那些在酩酊中宣讲穆斯林习俗的酒客们,那些头戴白帽、腰缠孝带的号啕在坟边的孝子们,还有那些一边念着经,一边瞄着经礼的富贵的头人们……他们流走在故乡的每一条街巷,为时代和民族的进步而欢喜;他们从不曾忘却源头,却早已习惯了归程的迷失。
黄土高原愤怒了,叫他们野回回。
他们先是一怔,旋即就无谓地笑了。野回回,多刺耳的辱骂!被骂者甘愿领受,未觉廉耻;骂者则任其放逐,不愿意伸手拯救。
但总要有人来拯救。
终于,一个男人站出来了,他高喊“以笔为旗”;又一个男人站出来了,他写过《清水里的刀子》;如今,我也跟着他们站出来了。我没能写出什么,但我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泪。真主给我们留下了口唤,叫我们懂得反哺。
有良知的生命都应该反哺。对于母性的她,反哺是一次生与死的超度。我是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渴死,生命的灌溉要有接续——松花江干了,还有眼泪;泪水干了,还有骨血。
斋月里,心总是柔软不堪。站在瘦瘪的松花江畔,眼里竟有了潮湿。这条江,养人也吃人。我不觉想起那一年,幼小的我在水边耍玩,一步没踩实便落了水。父亲眼疾,用那双大手把我从急流中扯出来,才算保了命。我没有恨过松花江。这是前定里的考验,更是启示。
就要踏上离乡路了。蓦地,眼前有了幻视。
我看到江中青色的大冰块迸裂,无数的冰块森然耸立,而后从那断裂之处涌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压压倒塌的城墙一样,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浩浩荡荡的大江在放声高唱,冰凌在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动着清脆而嘹亮的哢哢、哢哢声。
这武开江的壮景,出自刘白羽先生之笔。我憧憬之,未曾亲见。松花江的开江是一次蜕变,旧生命从沉眠中勃醒,应着充满血性的呐喊,喧腾着,迎向新生。
我叮嘱自己,来年开春时,一定赶回来看看。
(台湾第三届新月文学奖一等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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