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飞你的猪,我打我的酱油

最近,从马云先生家门口跳出了一头会飞的猪。原本只是家务事,不必大惊小怪,却多少掀起一些波澜。

起因是,2016年10月28日起,原阿里巴巴旗下“阿里旅行”改了名,以新品牌“飞猪”(Fliggy)亮相于世。有好信儿者猜测穆斯林会有所反应,果然,“切糕王子”阿迪力就发了一条微博,原文是:

作为在天猫上的创业者,我一直以来都很支持阿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我使用阿里旅行是因为我身边的朋友都推荐说:阿里旅行解决了少数民族人士因为名字中间有“·”这个点儿在网上买不到火车票、飞机票的问题,大家都在发微博、朋友圈赞颂这一善举。但是现在“阿里旅行”改名为“飞猪”后,我只能卸载,可能所有的穆斯林朋友都会卸载,因为全球穆斯林都非常忌讳“猪”这个词,阿里巴巴是国际化企业,在全球开展业务,可否考虑一下穆斯林的忌讳?希望大家多多转发扩散,我想看看马老师对此事的态度。

从阿迪力的这条微博来看,语间并无恶意,亦无任何辱骂字眼或抗议意味,只是合情合理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和建议。他先用了一半的篇幅表达了对“阿里旅行”一贯的好感和谢忱之意,其善意初衷是显而易见的。或许正是基于这样一份感情基础,他盼望长期守候的品牌能够做到尽善尽美,故而才会对其改名之举表示出失望。因为穆斯林的民族信仰禁忌,他选择卸载,不想变成那头在天空上飞来飞去的猪。可以看到,阿迪力并未因心中的一点小不平而失态地发飙或怒吼,而是用了很温和的语吻提出建设性的思考:“阿里巴巴是国际化企业,在全球开展业务,可否考虑一下穆斯林的忌讳?”无疑,这是一个充满了善意,有态度、有温度、有分寸的提议,并无什么不妥。即便作为“飞猪”本身,更名之际听到一些来自不同场域的反思之声,也应虚心收纳才是。

不过,需要挑剔的是,对“猪”的反感程度因人而异,即便都是穆斯林,敏感程度也不一样,不可避免一部分人根本觉得此事无足重轻,非但不会卸载“飞猪”,反而还用得自得其乐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阿迪力不该用自己对民族和信仰的严谨指标去代表“所有的”同胞,显然这是不恰当的。毕竟在今天,自由主义在唱着主角,谁也不想被代表,谁都不想被绑架。

但阿迪力似乎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就是他高估了网路与国民的教养。他可能用物美价廉的切糕有力地传递了太多正能量,与太多兄弟民族的朋友情同手足,他单纯地盼望每一条微博都能够让这个世界多一些善意、尊重和美好,然而,他偏偏没有意识到,今天的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多么地冷漠自私、戾气深重。“中国威胁论”的悲剧已经毫无二致地扣在了穆斯林的头顶,善意得不到理解,跌破道德底线的丑化、歪曲、污名化遍地横行。舆论的怪圈中,被侮辱的穆斯林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只要说了句话就要遭到围攻,而民族歧视、信仰辱骂的言论却可以铺天盖地,畅行无阻。阿迪力一定想不到,简单的一条微博,仅因为出现了“穆斯林”的字眼,就引来了潜伏在阴沟里的“穆黑”们贪婪的目光,他们知道一个制造阴谋的机会来了,便如饥似渴一拥而上,把肚子里憋了太久的毒气撒出来,借机把更多脏水泼到一个族群的身上。

言论的恶毒透露着心灵的扭曲。只消随手搜索,便可感知敌意的密布。这里便不再赘引了。

只知道阿迪力认输了。

昨晚,他删去了前一条引起争议的微博,又发了另一条致歉的微博:

没有一种逃避会得到赞赏。我对阿里旅行更名的建议表达不当而争议此事的朋友们表示真诚的歉意,我跟我的汉族朋友及同事们相处的非常好,我也将在我以后的言行中更加注意和努力,我会做好自己,以实际行动传递更美好的事物和正能量。

至此,事情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本来就是一个不该成为事情的事情,只是被潜伏达旦的恶意利用了而已。但这个因为阿迪力的致歉而收束的结局,真的令人满意吗?平心而论,阿迪力真的错了吗?难道争议的平息真的需要最初的发声者低头认罪才能实现吗?难道除此之外漫天遍野的侮辱与中伤就无责其咎,逍遥天外吗?

对于“飞猪”,笔者想说,不要对阿迪力的发声表示嫌弃或惊异。你有你更名的自由,你可以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天空飞来飞去时即便被臆想为一只快乐的猪也不会感到丝毫不快,你可以不必考虑个别群体的文化差异,正如你起家之初亦没有考虑过“阿里巴巴”四个字所连带的文化背景一样。但你需要知道,大到一个国家,小至一个企业,如果真的算是有文化这码事的话,那么对多元文化(特别是边缘文化、弱势文化)的尊重与包容是一个教养的底线。一只更名的猪,并不会造成对穆斯林群体的半毫侮辱和伤害,它唯一伤害的只是企业本身的智慧与胸襟,是其跨出国门面对16亿穆斯林群体和46个伊斯兰国家时所必须承受的尴尬。发声的阿迪力毕竟只是一个,不要以为绝大多数穆斯林都会对此事动气。你飞你的猪,我打我的酱油,萍水相逢是缘分,缘分尽了,拂袖而去,彼此祝福,如是而已。

对于借一条微博而搬弄是非、造谣生事的“穆黑”群体,笔者想说,莫说阿迪力的表达无可厚非,即便就是有不妥不敬之处,也仅是一人之言,不能上升为一个族群的态度。借攻击、侮辱、欺负一个少数民族年轻人,散布民族歧视之语,逞口舌之快,这并不能真正地伤害到文明本身,而是丢了你们自己的那张人脸。多行不义必自毙,阿迪力的微博可以迫于舆论压力删去,但你们的恶毒之言千万不要删去,因为你们的每一句歧视与侮辱的言论都显露着灵魂的卑鄙,都将被钉上人类道德史的耻辱柱上,接受法律与人心的审判。

本文尤想对另一种声音作出回应。这声音并不来自穆黑,也不来自吃西瓜的围观群众,而是来自一些属于穆斯林内部的、具有一定知识水准和表达能力的人。对猪的反感本属穆斯林民族的常识,但wei族兄弟说出了这一再寻常不过的道理时,有的回族人却动作比穆黑还快,跳出来抓住自家兄弟莫须有的小辫子,狠咬不放。在整体舆论境遇空前悲观,穆黑成群扑咬之时,“自己人”却率先充当了大义灭亲的刽子手,把自家兄弟逼上难堪的看台,自己仰天长笑,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看到:他有多么进步,他有多么开明,他与祖祖辈辈积淀下来的“愚昧”与“无知”正在作着怎样的斗争——唯他明智,唯他清醒,唯他大义凛然,冲锋陷阵!

这声音用丰富的语气在说,“叱吒风云的切糕王子扔出了一颗看似意外又毫无新鲜感的大炸弹,王炸!”“如果算我臆测,这是商业行销的话,我只能说,干得漂亮。”认为阿迪力的言论“非主流”,“从影响效果上比穆黑干得还漂亮”……

平心而论,作为穆斯林,阿迪力对“飞猪”反感是正常的,表达反感也是他的言论自由。他没有要求更没有威胁阿里改名,只是建议阿里考虑穆斯林的感受。对这样温和的言论都不宽容,在同胞的伤口上撒盐,是不是说明我们和我们所反感的人(我们正是由于他们的不宽容而反感他们)一样不宽容?

不知什么时候,穆斯林的自媒体中开始盛行一种腔调,即“亲者痛,仇者快”,也就是尽使自己人痛心,使敌人高兴。这次阿迪力本来遭到穆黑的恶意围攻,在舆论上已经处于极度的弱势,一肚子的委屈无力倾吐,而作为同一信仰结构中的媒体人,非但没能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地解释清楚其中的误会,化解外界对穆斯林文化特殊性的不理解,解开不同文化之间存在的疙瘩,而是怪笑几声,“噗”地一声给自家兄弟背后狠狠地补了一刀。遗憾的是,这种毫无阶级感情、缺乏大局观念、通篇阴阳怪调、戾气十足的文章,正在迎合越来越多不明是非、扭曲变态的心理,变成一种逼格十足的言论时尚。

的确,古有跳梁小丑,就专门喜欢在事情的节骨眼上跳出来表演的。他以为标新立异,扭捏作态,就能博得多一些的赞赏,实则在人们眼中,小丑就是小丑,再花哨的举止也绝不会掩饰心灵的低矮与阴暗。

如果这种人生活在民国就好了。民国没有今天这么和谐,辱教案频发,从民国十五年天津报馆刊登《回教不吃猪肉的原因》引起天津穆斯林抗议,到民国二十一年《南华文艺》刊登《回教徒怎么不吃猪肉》使得穆斯林代表奔赴南京请愿,再到民国二十四年《新亚细亚》刊载《南洋回人不吃猪肉的故事》辱骂回教……那些赤裸裸的歧视与污秽的文字,可谓是十足的挑衅了,可比今天的“飞猪”威力大得多(其实这样的类比本不公平,必须承认“飞猪”的诞生并无任何不妥,也无任何歧视成分,那是一个企业再正常不过的经营取道罢了),在那样的舆论境地下,不知道多少个阿迪力去与舆论的制造者据理力争,争取心灵的一份尊严;而倘若我们的“补刀手”恰好也在,会不会站在南京国民政府的门楼前冲着喇叭对阿迪力们喊:“你们好非主流哦,莫要再扔这种毫无新鲜感的大炸弹了,王炸啊!”

他一定会这样喊,因为他一直在精疲力竭地强调一个道理:“伊斯兰教禁忌猪显然只是禁忌食用,而不是反对猪的存在与形象”,并认为将“猪的形象与伊斯兰教对立无非是一种愚昧无知的表现”。

笔者理解这声音的初衷并无歹意,而是对于中国穆斯林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对猪的过度敏感提出自己的呼吁和宣导:按照经典要求,不吃即可,其他方面不必过分排斥。的确是啊,穆斯林群体因为一个猪字而与主流发生的隔阂已经太多,确实不该满眼纠结于此,谈猪色变了。一个民族总该有更高级的追求。但“道理”虽可以讲得通,却不能不管“情理”。不能吃了回回民族的奶,混了个本科文凭,回头摇身一变,就数落母亲的千般不好,嘲笑民众的低级无能。应该看到,中国穆斯林对猪的特殊禁忌并不是简单的一种偏执,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也不是非要和全球穆斯林不一样,标新立异,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成因。

与穆斯林国家不同,中国的穆斯林与主流民族杂居,人数居少,历史上出现一些摩擦不可避免,而往往这时,猪就成了矛盾的导火索。有时它出现在清真寺的井里,有时它被挂在回民的门前,有时它被编进顺口溜,在一代代的孩童口中快乐地传唱:“小回回,奸又奸,拿根猪尾巴往家颠”。抗日战争时期,徐州发生了一件事,日本人抓住一位叫马同喜的回民逼他吃猪肉,那人宁死不从,被日本人一刀攮死。特殊的历史细节点点滴滴地渗透在一个族群的记忆和骨骼里,久而久之,这个民族不仅不吃猪肉,而且对与猪有关的一切字眼、形象都采取了规避、排斥的态度:人们闭口不说这个字,非说不可时用大肉代替;皇帝赐的朱姓不要了,改成了黑姓;电视上出现了猪的镜头,大人会拿遥控器换台……尽管这些并非伊斯兰教的要求,但在中国已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民族禁忌文化,其背后沉积的是一种文化的自觉与情感的自尊。什么是老回回?老回回就是什么都可以与世无争,但就是心尖尖上的那块软肉碰不得,那是他们生存于世最后的底线,是他们不可撼动的骨气和知荣明耻的尊严。

“补刀手”还自作聪明地说,“绝大多数的穆斯林国家的人们除了不吃猪肉之外,似乎对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并举例说阿拉伯人在动物园里为了一睹猪的面貌不惜排队百米。的确,穆斯林国家极少见到猪,人们自然有好奇心,但不同的国家地理、文化背景不能放在一起硬比,如果让阿拉伯人和中国部分南方地区的回族人一样,自幼生活在一个满城找不到清真饭馆之地,周围的主食都是猪肉,所有的市场都散发着猪肉的气息,你看他还会不会排着队去看猪,还会不会对猪毫无反感。

最缺乏常识的人往往最容易流于浅鄙。其实眼前的问题远没有那样深远和严重。穆斯林禁猪,一向只是对自我的约束,从来不曾影响到他者,这个权利理应受到尊重和保障。事实上,主流民族都知道穆斯林有这个禁忌,大家互相尊重,民族关系一向维系得挺好,可是今天回族之中偏偏有先进分子站出来说:“我不吃猪肉就行了,其他方面都不需要尊重我。”并把矛头指向那些最广大的民众,说他们将“猪的形象与伊斯兰教对立无非是一种愚昧无知的表现”。如此大的口气,动辄将一个群体的文化禁忌一言谬之以“愚昧无知”,难道他认为那些民国辱教案中奋起力争的民族义士都是愚昧无知的吗?难道他认为“文革”中那些因被迫养猪而留下眼泪的回民父老都是愚昧无知的吗?依照如此浅薄的逻辑,回民只要不吃猪肉就可以了,猪是可以随便养的,这样就不会把“猪的形象与伊斯兰教对立”了,就可以告别“愚昧无知”了。

是的,我们不能因一个猪字走向狭隘和自闭,但更不能为了显示自己多么“主流”而放弃底线,不能寄食于母族反过来嘲讽母族如井底之蛙一般短视,不能置回回先人们用生命和情感呵护的那份自尊自爱的心于不顾。穆斯林群体需要自我反思,需要内部批判,需要有良知有担当的知识份子,但反思的基础是对于历史的敬重和对常识的认同,不是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每一种文化禁忌都有自身的内在逻辑,谁有权力通过自己的意志,强行斩断这个民族在漫长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文化路径?这是野蛮人的行径。

想飞的猪就让它快乐地飞去,但补刀手们需要明晓:对一个民族最绝情的背叛是文化背叛,因为这将使我们的灵魂无所归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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