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流出来的眼泪

有时候看到别人落泪,我们没有身临其境或者真切地体悟,会觉得有些想不通。如果真正自己经历过一次或两次,才会真正觉得,没有白流的眼泪。

平生只有一个妹妹,比我还小一轮,结婚的时候,特别是在阿訇和亲戚朋友在一起念妮卡哈(穆斯林的婚礼证词),自己眼泪往出涌的时候。根本不是喜悦,也不是一种悲哀,是一种舍不得地疼惜。没有姐妹或者说,没有生过女儿的人是感觉不到的。在这一刻,我想起那个巴基斯坦老人,为何他眼泪像断了线一样,把几个手巾都擦湿了,他整个人像松开缰绳的牛一样,没有一点落脚停下来的样子。我当时根本没有设身处地地去想,这个老人,是疼惜,是不放心,是舍不得……

星期六的中午,只身前往湾仔的清真寺,参加一个皈依仪式。星期五就得到统治。阿訇说,一定要来啊,五个姐妹,两个兄弟,总共七个人呢。有你感兴趣的内容。我答应着,便安排好了第二天的时间和行程,顺便给另外一个皈依的兄弟穆斯塔法打个电话,问他是否同去?穆斯塔法是因为对新疆和印巴食品感兴趣,进而认识了很多穆斯林朋友而认识了伊斯兰教,自学了两年之后才自行决定入教的。这个只有17岁的小伙子,可不是闹着玩的。穆斯塔法说,有一次在深圳的新疆餐厅吃到了羊肉串,烤馕和拉条子,他觉得好吃极了,后来多次在附近搜罗品尝。在香港的重庆大厦,他更加有味地饕餮了来自南亚的各色食品,馋嘴小伙子认识了餐厅老板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一起参加活动。从小一个人长大,在家里也是孤孤单单的穆斯塔法,在和这些与他肤色不同,却能用广东话交流的朋友们在一起,他找到了快乐,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于是就有了深一步的认识和了解,最后他坚决地选择了信仰。他说,坦白讲,我还无法感知安拉的存在和伟大,我感受到了穆斯林兄弟姐妹之间的热情、坦诚和亲密无间。他不再孤单了,喜欢这个群体。

穆斯塔法和我约定在车站4号门口见面。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如约相见,一起前往湾仔。从大学站到红磡,然后A出口出去,对面是理工大学,天桥的第一个出口下去坐上111路或者101路巴士,过海就到了港岛,第一站在丽景酒店,穿过酒店的停车场,旁边就能看到香港爱群道清真寺门口的幼稚园和高高矗立的月牙。

穆斯塔法对这里的路线是了若指掌的,带着我走了几个捷径,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洗完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皈依仪式的开始。

那天来的人比较多,很多是来自印尼和菲律宾的穆斯林女性,他们大多数都是在香港人的家里做佣人。据旁边的一位朋友说,今天皈依的女孩都是菲律宾人。她们以前有的信仰天主教、佛教和基督教,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强烈要求皈依,而且已经经得家里人的同意。另外两位,一位是香港华人青年小伙子,一位是加拿大人。

皈依那天,人太多也不便多与女孩子交流。她们为什么选择皈依我没有机会去详细了解。仪式结束后,她们就开心地回家去了。而我却在此时贴近地认识了一位元兄弟,他刚刚得到的名字是苏莱曼。至于他的中文名字,至今我也不知道。

其实在水房洗漱时,我已经看到他了,当时是一位巴基斯坦老人在检查他是否真的会洗乌苏(穆斯林清洁的名称),苏莱曼一副认真的样子,可能来自于老人的严肃和威慑,当时不知道情况,只觉得虔敬的老人抱着负责任的态度在做事。而苏莱曼又似乎要证明什么,旁边还有两个青年和几个小朋友。

等皈依仪式开始时,我才知道,楼下水房碰到的小伙子,就是今天皈依的主角之一。皈依?很多人都会稀奇地说,当回回要涮肠子,洗肚子什么的,其实根本没有。几位阿訇和亲友以及对皈依仪式比较感兴趣的人坐在后面,前面放一把椅子,一个个按顺序来。

菲律宾女孩可能早就准备好了,坐在椅子跟前,阿訇说了名字,然后让女孩念清真言,然后再向在座的各位说一声赛俩目问候,阿訇把准备好的礼物比如《古兰经》、礼拜毯什么的,交给女孩,仪式就完成了,一个其它或者没有信仰的女孩就算进入了伊斯兰教,成了穆斯林中的一分子。

轮到苏莱曼,他可能练习得少了一些,也可能有些激动或者紧张,阿訇让他说名字,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自己的名字是老人给取的,苏莱曼。阿訇让他念清真言,他舌头显得有些大,转不过弯似的,把下面几个小朋友都着急地大声念了起来。完成仪式,拿上礼物。

下午的礼拜结束了,他一个人还坐在大殿的一个角落,我走到跟前,他伸出手,寒暄一下,一起席地而坐,彼此留个电话,希望将来多联络。苏莱曼显得特别客气,他说现在都是穆斯林兄弟姐妹,不要客气。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一个下午,我接到苏莱曼的电话。他那边显得有些沉稳,兴许他已经想好了,知道我会答应。他说自己马上要结婚了,希望我能给他当证婚人。我当然愿意,不过他没有说找的是谁,为什么要让我去。后来我才知道,苏莱曼从小就自己和奶奶过,家里没有什么亲人,也认识不多几个华人穆斯林,所以他想起了我,而且我能用英语和人交流。

见到他,这时的苏莱曼一身西装革履,因为要探亲,商量结婚的事情,自然要正式一些。他见我从地铁口出来,先带我去看了看他的房间,然后他给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的故事。

苏莱曼是香港华人,他从小没有见过父母,是奶奶养大的。完成大学教育后,他在网路公司工作,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元香港巴基斯坦女孩。他们从陌生到交往,慢慢熟悉,他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巴基斯坦女孩。在香港,女孩结婚是比较不容易的事情,何况有着早婚习惯的印巴文化。所以,女儿到了一定年龄,巴基斯坦老人自然也是比较着急。

他们相爱之后,这个女孩就一个要求,我的婚姻,没有父母的口唤(同意)是不行的。她的父母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女儿找个穆斯林。她问他,你愿意为我皈依吗?那时的苏莱曼还真不知道该做何选择。他没有信誓旦旦地去答应,他说让他先了解一下,然后做决定。女孩有些失望,但是她也没有撒娇或者用哭哭啼啼的方式去要求什么,她知道,她别无选择。为了爱情,不能背离父母和家庭,为了父母,她却也舍不得这个懂事善良上进的香港小伙。

苏莱曼开始慢慢接触清真寺,穆斯林朋友,开始读《古兰经》和一些介绍伊斯兰教的书。他发现书中阅读到的和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在日常交往中,他的确碰到了和所谓恐怖分子一样装束的人,但是这些和蔼善良的人,根本无法拿他们与那些“恐怖分子”相比。苏莱曼一边研读一边和巴基斯坦女孩交流着自己的看法。

有一天苏莱曼说,现在我已经学会了说赛俩目,也会念清真言啦。我想去看看你的父母和家人。女孩欣喜若狂,她知道苏莱曼已经掌握了基本的伊斯兰教常识,一个为了她而如此卖力学习的人,不是因为爱她,他会这么做吗?不过她还是心惊肉跳地先给母亲说出自己找到物件的事情。

母亲知道女儿有了男朋友自然很高兴。当她说是一位香港人,不是穆斯林时,母亲的脸凉了,不客气地说,你有本事给你父亲去说,我没有这个胆量。女孩还想求母亲,但是她又担心惹得母亲不开心。她装着胆子跪在父亲的脚下如实说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没有说完,老人一脸白色的胡须随着脸上肌肉的痉挛而跳动,头上也起了一股青筋,她吓坏了,低着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人手颤抖地举起来,慢慢放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孩子,婚姻大事,我们给你做主,不过还是要你自己选择。我不想让你找不到物件嫁不出去,也不想让你嫁给我不放心的人啊。他说着老泪纵横。女儿见父亲有个松口,壮着胆子说了这个香港人有意入教跟随她的做法。随后苏莱曼的行为着实让她的父母放心啦。他的认真,善良和沉着,使她们一家人都喜欢上了这个不是同类,曾也让他们不愿接近的香港人。就这样,苏莱曼为了她,选择了跟随。

皈依前,那个帮他洗漱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严肃的老丈人。提亲念妮卡哈那天,我们一同前往家里。巴基斯坦人也注重兄弟姐妹及亲属关系。我们刚到,家里已经挤满了周围邻居和各路亲戚朋友,他们是来一起见证他们的婚礼中的妮卡哈。

爱群道清真寺的杨阿訇详细问了父母及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和决定,最后给他们念了妮卡哈。我看到一家人的眼泪,而不是哈哈大笑的样子。本以为那是一种不愿意,或者不情愿,其实是一种难舍。一个从小养这么大的女儿就这么要走了,做父母的,做哥哥弟弟的,自然都舍不得。阿訇念着一句句证词,苏莱曼跟着念出来,女孩的父亲一句句地听着,眼泪掉在胡须上,抖落掉,又流下来。在每一句证词中,老人有力地抬一下手,似乎要拦挡,又要撑开鼓励,我知道作为父亲,那是一种难以自控的行为。

妮卡哈结束了,桌子上端上来各式甜点和奶茶。老人给阿訇和在座的亲戚捡着吃的,自己却干瘪着嘴唇,难以下咽。老人这时还拿出《古兰经》,对彩礼和南方的义务说了,他接着说,那些我都不要,只要你能对我女儿好,其他什么都不要。苏莱曼默默地点着头,也是很坚决的样子,不过没有机灵地口若悬河地去承诺。他更为凝重地听着老人的安排。

该走了,新娘子已经打扮完毕穿着一新。母亲已经哭成泪人躲在厨房不敢见人,一个姐姐眼泪汪汪地扶着妹妹,新娘子一身巴基斯坦新娘子的着装,红色配大花。她的两个哥哥抹完眼泪,鼓着劲儿把我们送到楼梯口,却不见了她的父亲。

我带着新郎官和新娘子上了车,这时我看到了老人,他急匆匆地走某个角落走出来,挡在车的前面。我赶紧下车。他说等一下。只见他泪眼汪汪地说,还有一个讨白没有念。他举起双手,面朝西,嘴里念念有词,眼泪伴着双手颤抖地流着。我想扶一下他,又担心会破坏了他的某种感觉。苏莱曼从车上下来,默默地站在老人的身后。老人念完,双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擦拭眼泪,也是在完成一个祈祷的最后环节。苏莱曼从后面握住老人的手,嘴唇颤抖着说,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一定照顾好她。

老人没有说话,看着我,一个赶紧走的手势。这个手势一出来,车内的新娘哭声更大了,不是表演,也可能是一种需要,出嫁的女儿不哭怎么行?在这种混合的气氛下,说什么都是多余。

时间过得快,苏莱曼和巴基斯坦媳妇的孩子已经三岁啦,他从一个香港华人,因为爱情皈依伊斯兰,也因为皈依让他不仅找到了爱情,组建了家庭,有了子嗣,还有了一个幸福的生活状态。苏莱曼说,人还能怎么样?感谢安拉乎给我的一切,我知足啦。

有一次看着他带着儿子从路边走过来,他说自己从过去只有奶奶一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走出来了,不仅有了兄弟姐妹,还有了现在这么乖巧的儿子,他最为开心的是,他有了坚实的信仰。他找到了一种更加真实的依靠。

我看着他,不由地想,人活着,就是这样。我们同一天过着同样的24小时,有些是富足饱满的,有些是空缺稀落的,生命就是这样,生活看自己如何去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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