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见的世界里,几乎所有对于穆斯林的隔阂、仇恨与误解往往都流于无端的猜测,假如我们能深入了解这个特殊的群体,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人性中的闪光点。谨以此文献给我深爱的穆斯林兄弟。
——题记
一
我不喜欢马志远,准确地说,是看不懂他。
这个高胖而不善言辞的穆斯林(我们老家叫回子)总是和我们有太多的不同,而普通人总是喜欢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是以,我们之间很难有比较好的交情。
但是,作为一个班、一个宿舍的兄弟,我们又不免地会有许多交集,会有很多接触,当时的我心里暗自抱怨这种麻烦,现在想来,我却应该感恩这种宿命的相遇。
先说说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吧。
穆斯林们不食猪肉,而且不喜欢别人吃,甚至不愿意别人提到这种字眼,这就让喜欢吃肉的我们很为难。宿舍里每次聚餐,我们要么去清真餐馆吃饭,要么只能撇下他去吃。后者我们是绝对不愿意做的,因此每次只能迁就他的口味。而学校周边的清真菜馆也就那么几个,吃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因此大家不免有些怨言。
马志远这小子从来没有把我们的付出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以为这种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他不仅在餐桌上大谈特谈他的《古兰经》经义,还向我们宣传吃猪肉的坏处,惹得我们以后吃猪肉都有些犹疑。
不过还真别说,听了他的话我们的确对于猪这种生物有了更深的理解,虽然不能做到完全不吃,但是也会有所选择。
穆斯林们爱干净,马志远也不例外,他每天都要洗至少一次澡,而且还有种种规定,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虽然洗得非常干净,但是总让人觉得太过繁琐。要知道,男生是一种不怎么讲卫生的生物,让他们去洗澡难如登天,更不用说像马志远那样洗澡。虽然马志远每次都不辞辛苦地向我介绍他们的洗浴方法,我还是我行我素,不管他。
大学男生宿舍往往可以和猪窝划等号,其脏乱差程度完全不亚于龙卷风袭击之后的现场、马志远可受不了这个,他主动包揽了所有的清洁人物,每天打扫卫生、收拾垃圾,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你还别说,虽然大家不怎么认同他的一套观念,但是也都在他的带动下有了改变,我们宿舍也经常被评为“星级宿舍”。
马志远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穆斯林,这一点我可以保证。穆斯林们在“莱麦丹”那个月里是要斋戒的,他也完全照做。黎明即起,净身沐浴,准备吃饭,日出不食,他遵守得一丝不苟,其他诸如房事、背谈、骂人、害人等等事情更是从来没有见他做过。
在他斋戒那一个月里,我们院组织了一次登山,等到了山顶大家都精疲力竭,纷纷拿出食物补充能量。
“拿着,吃点,你看你脸都白了。”马志远没有吃东西,只是原地坐着恢复体力,我看他体力不支,递过去一块饼干。
“谢,谢谢,不过我不能吃。”马志远虽然累得说话都不利索了,还是坚持他的戒律。
“你们真主也没说累了的时候不能补充能量啊,我估计他会通融的。”虽然对穆斯林的教义没什么了解,但是我还是尽量劝他吃点东西。
“真主可以通融我,允许我吃东西,但是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信仰。”马志远说完就起身向山下走去,留给我一个坚定的背影。
虽然被驳了面子,我却没有丝毫恼怒,我看着马志远蹒跚走下山的身影,蓦然间有了一丝尊敬。
中国人有句话“公生明,廉生威”,讲的是坚持操守的人会得到别人的尊重,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马志远的坚持,却也要对他的行为表示尊敬。
在这个社会,有坚守、有原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马志远值得我的尊敬。
于是,我不再不喜欢他,我开始理解他。
二
我们不能理解马志远,马志远同样不能理解我们。
作为一个非常传统的穆斯林家庭出身的年轻人,他严格奉行着伊斯兰的定义——伊斯兰,意指顺从、敬畏真主,言行要优美,心灵要高尚,爱好、崇尚和平,相互尊重,互相宽容、相互友爱,和睦相处。
然而,经济发展的大潮裹挟着多元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早就冲击了原本淳朴老实的汉族人,为了金钱、利益、性欲,强奸、抢劫、偷窃案发率逐年上升,人们开始变得狡诈、傲慢与拜金。虽然社会风气的改变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必然结果,这种结果也不止发生在中国,类似情况各国都有发生,但是这不妨碍马志远这个孩子被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震惊得目瞪口呆。
火车站经常有一些声称自己没钱回家的人,利用人们的同情心获取利益。我们自小就见惯了这种情况,自然不会相信,但是马志远却经常信以为真。
2012年夏天,我从家里回学校,却在售票处看见马志远热情地拉着一个青年人往售票口走去。
“志远,你在干什么?”出于好奇,我开口问道。
“哦,这个朋友没钱回家了,我要给他买张火车票送他回家。”马志远脸上没有炫耀的意思,似乎在谈论一件普通的事情。
我看了看那个青年,很明显他被马志远的热情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住地说:“你把钱给我就行了,我还有点事。”
“那可不行,我得亲自看着你上车。”马志远一边说一边拉着青年的手往售票口走,“我再给你两百块钱在车上买点吃的。”
此时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说道:“志远啊,我看这位朋友还有点事,要不咱们让他走吧。”
马志远却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你做的不对,真主告诉我们你们当为正义和敬畏而互助,这是正确的行为。”
马志远身高体胖,又是个穆斯林,青年也不敢得罪这个大脑“缺根弦”的穆斯林,只能被他一路买票、等车,最后被送上了去青海的火车,而马志远就全程陪同,还追着列车跑了一段,表达了他的依依不舍。
我出于找乐子的心理全程陪同了马志远,看着马志远把骗子送上车,看到最后,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难道我做的不对吗?”马志远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帮助的人渐渐远去,回头却看见我在笑,于是问我。
“不不,你做得很对,你应该多做这种事。”我收起笑容,正色回答,心里却不由得感叹“这样的的人,还是多一点好啊。”
按说马志远家里颇为富裕,生活费是不缺的,但是每到月底却常常闹饥荒,我们一问,原来他把生活费全“捐献”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孩子了。
那种铺张海报,跪在地上,面前放个破碗的孩子想必大家都见过,不能说他们全是骗子,但是说绝大多数是骗子应该没错。
每次出门见到乞讨的人,马志远都会上前慷慨解囊,而且数额不小。他不仅自己捐款,还号召我们一起捐款,“我们应当敬主爱人,你们也来给点钱吧。”
“远子啊,他们是骗人的。”一个心直口快的兄弟说道,“我哥们告诉我,他们都是有组织的,哪里人好骗往哪跑,有的月收入能上万。”
“我知道肯定有骗子,但是万一真的有遇到困难的人呢?”马志远没有把钱收回去,只是反问道。
“那可就难分辨了。”
“我给每个人钱,肯定会被欺骗,但是总会有穷人得到我的帮助,不是吗”马志远不经常说话,但是每次说话都直指我们内心。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给十块吧,月底没钱了。”一个兄弟说。
“我出二十。”我说道。
“我出二十。”一个兄弟说。
马志远看着这一幕,咧开嘴笑了。
穆斯林们在男女关系方面非常严谨,连婚前性行为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光怪陆离的社会里的种种不堪入目之事。
偏偏我们所在的城市又颇为开放,周围也有一些八卦绯闻传出,每当马志远听到这种事情他都会表达不满。
“哥几个知道不,隔壁班那班花跟一老头子搞上了,我昨儿在汉庭门口看到他俩了。”一个哥们推门进来,张口就爆了个猛料,“这是她第八个男朋友了吧,老头子,口味够重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样做是不对的。”马志远本来在看书,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古兰经》,愤慨地说到。
“得了哥们,人家的事你情我愿,咱们管不了的。”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说,“你还是关心一下你的期末考试怎么办吧。”
马志远别的都好,就是脑子不大灵光,我们专业的内燃机电路图什么的对他来说比天书还难。
“考试不好可以努力学习,至少我是凭自己的实力考试的,但是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这是对她未来丈夫的不忠!”马志远固执起来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憨劲,这也是我特别佩服的,“我要告诉她这是不正确的。”
说完马志远就推门离开,看那样子是去女生公寓了,一个哥们摇摇头道:“这小子,也太憨了。”
“唉,多少人就少了这股子憨劲呢!”我看着马志远离去的身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最后的结果很不好,马志远没说几句就被隔壁班班花骂了个狗血淋头,马志远汉语不好,嘴又笨,一句还嘴都没有,班花骂起劲了,还伸手挠马志远。
可怜我马志远兄弟,长得一米八五的大个却不敢还手,只能抱着血淋淋的脸落荒而逃。
“我说兄弟,以后可别招惹那泼妇了,你说你为啥啊!”我带着马志远去卫生室包扎,苦口婆心地劝道,“社会上这种事多了,你情我愿不犯法,你真的管不了。”
马志远没开口,只是闷头走路,看样子根本没听进去。
“你小子!”我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却又有点佩服,“真是你们真主的好信徒!”
三
大学四年的时光抹去了我们之间的差异,马志远成为了我们一致认可的好兄弟,就在毕业那年暑假,马志远邀请我们去他家玩,听说有风味烧烤还能骑骆驼,我们宿舍全体答应了。
马志远家在宁夏,一个既有塞上江南又有平沙万里的地方,而一帮男生不愿意去山清水秀的地方观光,非得要去大沙漠探险。
马志远本来不想带我们去沙漠,但是坳不过我们,终于答应了。
沙漠风景真好!
瀚海万里,绝无人烟,风吹沙动,似水波澜,你骑着骆驼走在沙漠里,就像孤身面对整个天地一般,寂寞、苍凉而充满着一种豪情,一种征服天地的豪情。
我们六个人骑着骆驼一路向西,身后只有骆驼留下的足印和一路经行的风景,一阵风吹过,将足迹掩埋,就像揭起一层黄色的地毯,让你不由得有一种“天地是我床帏,万物为我屋宇”的天人合一感。
沙漠的确热得可怕,这时候就看出来马志远他们民族服饰的好处来了,白色的袍子反射日光,最大限度地让你少接受热量,避免皮肤受到灼伤。我们原计划只需要走一小段就好了,带的补给又很多,大家边走边补充水分,勉强撑了过去。
沙漠的夜晚与白昼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冷入骨髓,若不是马志远提前提醒我们多带衣服,估计我们会在夜里冻成冰棍。
沙漠里也有一些树木,我们捡了点木头生了个篝火,围着火焰坐下,总算是有了点沙漠探险的味道。
围着篝火干坐着也不是事,我于是说:“马志远,咱们也是四年的兄弟了,平时大家相互忍让、相互包容总能过到一块去。但是你以后走向社会肯定会接触很多你看不惯的事情,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马志远喝了一口水袋里的水,慢慢说道:“这四年大学生活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们。不信教的人往往对我们有误解,我们有时也会对不信教的人心存偏见,其实这都是不对的。我们彼此之间的生活习惯、宗教、世界观有很大不同,但是我们却能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沟通的力量。我想说,这世界上没有太多不能解决的事情,关键在于沟通。我们要交流不要冲突,要沟通不要矛盾!”
“好!”大家一致叫好,纷纷举起手中的水袋以水代酒,纪念我们相识的时光。
那一夜我们玩得很开心,大家纷纷引吭高歌,马志远还为我们唱了一首《花儿与少年》,风声、沙声、歌声混杂在一起,别有一种苍凉古朴的味道,我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马志远的声音高亢、嘹亮,没有杂音、没有污浊,有的只是自然的淳朴与天真,听惯了流行音乐的我突然感觉,这才是真正的音乐,无关动听,只为性灵。
次日离开沙漠的时候我们都有些流连忘返,毕竟这么刺激的旅程我们还是第一次经历,难免想多逗留几日。
“不行了,我们的补给不够,必须回去。”马志远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自然最有发言权,他说了不行,我们也只能听从。
中午,渐渐起风了,一开始风很小,大家都没有在意,接着风越来越大,马志远脸色陡然改变:“沙暴来了,大家快趴下,用衣服盖住头!”他话音刚落,远处地平线就可见一阵沙尘扬天卷地而来,天色昏暗、风声呼啸,仿佛要把我们彻底淹没。
虽说在来沙漠之前已经做过功课,也学习了遇到沙暴该怎么做。但是书本上的知识和实际情况总是有差距的,至少书本没有告诉你沙暴竟然会如此吓人——沙尘接天,昏天暗地,一瞬间好似世界毁灭又像末日来临,根本不给你一点点反映的机会。
我们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阵仗,本来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听见马志远说话,才知道该怎么做,纷纷把衣服扣在头上。
宿舍的老么是个南方孩子,白白净净、柔柔弱弱,平时说话细声细语,胆子很小,见到了这能把我这种北方大汉都吓到的沙暴竟然精神崩溃了,我们只见他从骆驼上跳下来就往反方向跑,好像是要跑过沙暴。
在沙暴来临时在沙漠奔跑无异于找死,何况他没有携带补给和地图。
“老么,回来!”我用衣服挡住风沙,大声喊道。
我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根本传不出去。
“回来啊,么儿!”
“快给老子回来!”
宿舍的兄弟们纷纷大喊,却根本不能让么儿听到,而且我估计他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相信我们的。
在那种情况下,冒着灌一嘴沙的风险呼喊就已经透支了我们的勇气了,我们趴在地上,在自然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
身边传来了脚踩沙子的声音,我透过衣缝一看,是马志远。
这傻瓜要去追么儿!
身为沙漠的儿子,他自然是知道这样做的危险,但是他还是去了。
我想起了他告诉我的一句话,“我们是兄弟。”
沙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半个小时,但是对我们来说却不啻一个世界。风停沙住,一片晴空,阳光又重新掌控了这个世界,我们纷纷抬头,感谢着上苍没有把我们带走。
“志远去哪了?”一个没看到马志远去救人的兄弟问。
“他去救么儿了。”我回答。
“我们得找到他们。”另一个兄弟说,
于是我们骑着骆驼出发,开始寻找我们走失的两个兄弟。
我这人不信真主,也不信奉别的神灵,但是那一次我却在心里呐喊“只要能把我的兄弟还给我,我宁愿把我的生命奉献给神灵!”
我们常常称兄弟为骨肉至亲,但是我却觉得骨肉至亲仍有可能因为财产阋墙,而我们这种生死之交却比亲兄弟更亲。
想想很奇怪,我是汉族人,他是回族人;我吃猪肉,他不吃猪肉;我不信真主,他信仰真主。我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同,却在命运的安排下成为比兄弟更亲密的兄弟,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
我相信缘分,我相信命运,我更相信好人有好报。
马志远,么儿,你们不能死。
我们在沙漠找了一个下午,天色将暗,归程无路,有人打退堂鼓了:“要不咱们回去吧,不然人找不到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我承认我当时心动了,毕竟没有人想死。但是我知道,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对于马志远,是他的真主,是他的兄弟,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世界上的道理往往是想通的,舍生取义也绝不仅仅只是我们汉人的高贵品质。
我看了他一眼:“想回去可以,自己带着东西回去吧,我要找到他们。”随后我看了看大家:“还有谁想回去?”
无人应答。我感激地看了大家一眼,:既是自我安慰又是保证:“马志远一定会回来的。”
在入夜时分,我们终于找到了他们俩,虽然衣衫破烂,万幸的是没有受伤。
我一把抱住马志远“你小子!”想了想,又给了他一拳“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马志远笑容里带着虚弱,却仍旧有那种坚定的光“我知道你回来找我们的,就像我知道我必须去就么儿。”
么儿没说话,哭了。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就是兄弟。
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重要吗?
回族,汉族我,维族,有关系吗?
吃猪肉,不吃猪肉,有区别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种穆斯林,叫兄弟。
(本文获第六届新月文学奖非穆斯林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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