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上海童德慈阿訇

童德慈阿訇,是我精神信仰和伊斯兰知识的恩师。 我少年时曾经跟着他学念阿拉伯文经典,听他讲解伊斯兰历史和圣训知识。 我七八岁入学,直到十三岁,中途曾因到我娘舅家面食店学徒停学二年,回来继续学习一年多。  前一阶段学习阿拉伯文拼读,《礼拜必读》和全部《亥提》(《古兰经》选读);第二阶段升入中级班,背诵《古兰经》和伊斯兰文明礼仪。

我对童阿訇的个人或家庭情况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江苏镇江人,念经人出身,生活来源是靠生熟牛肉小本生意。那时,他大约四十多岁,矮胖的身体,皮肤白皙,圆圆的脸,慈眉善目 留着稀疏的胡须。 他每天下午准时来到浙江中路清真寺,主持经学班教学,一年之中只有伊斯兰两大节日休假,其余日子从来不停课,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老师从来没有请过假。

这座原本是上海英国租界内专为印度穆斯林建造的清真寺,又称“外国寺”,最早的教长是印度阿訇,到那里礼拜的中国人不多。 八年抗战期间印度人逐渐减少,而从中原地区到上海谋生的穆斯林,陆续聚集到这座清真寺周围居住或设摊做小生意,于是到这座外国寺来礼拜的人换成了中国公民。 清真寺附近大约有一百多家穆斯林,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穆斯林社区,尤其是寺院外的浙江中路形成了清真食品市场,有二十来个摊位,出售生熟牛羊肉、各种北方面点和清真特色食品。 不论从哪里来的穆斯林,都对家乡的伊斯兰经堂教育有所记忆,把未成年儿童送进清真寺学习阿拉伯文经典和教义,继承穆斯林的信仰传统。

在外国寺里担任经学班教学的老师就是童阿訇,我不记得在他之前还有其他任教的阿訇。 当然,清真寺的教长“伊玛目”,历任都有带学生“海里发”的制度,那是高级伊斯兰经典教育,以培养阿訇为目标,另当别论,童阿訇所主持的是伊斯兰启蒙初级教育,主要向附近的男女儿童传播伊斯兰社会文明。 他不但教孩子们阿拉伯文拼读,而且传授伊斯兰知识,例如对新入学的孩子,在头一年里必须学会做小净、礼拜、吃饭睡觉前说特斯密、致色俩目的礼仪规则、懂得清真言的要义。 一般的孩子只念一二年,就不再出现了,像我这样一直到背诵全本《亥提》的不多。只有少数年长的大孩子进入中级班,学习的内容除了背诵《古兰经》,还需学习言行规范的圣训、斋月生活、念赞主词、做讨白、洗埋提、站则纳者、屠宰鸡鸭牛羊。 他常说:“为什么非要把鸡鸭拿到清真寺来屠宰?  你们学会了这些规则和屠宰的原理,凡是穆斯林都有资格下刀,制作清真肉食。”  样样礼节和规则,他都是手把着手训练。

寺院外的这二十来个清真摊位,就像一个穆斯林村落,互相关系密切,各家的孩子们都能打成一片,在一起玩耍。 这些守着清真寺长大的孩子们绝大多数都被家长送到童阿訇的经学班上来学习,所以清真寺内外形成了一个浓厚的伊斯兰社会气氛,清真寺里的斋月和节日以及每天五次礼拜前的唤礼声,确定了这条街道上穆斯林生活的日常节奏。

儿童经学班是免费教育,童阿訇本人也是义务服务,没有听说过清真寺对他有经济补贴,而且常来礼拜的人经常会有乐善好施的乡老,向童阿訇赠礼或捐款。  所有礼品、美食或用捐款购买的学习用品,都分发给参加学习的孩子们,以资鼓励。 童阿訇本人两袖清风,从来不想从这个经学班上获得一丝好处,他给全体学生的印象是,为真主的大道勤奋、廉洁、为人师表。 他自称是为主道尽力做些小事的小人物,但在外国寺里他是最受尊敬的人。 他不是在编的教职人员,但在教长刘兆才和副教长王世和阿訇因公务外出时,他受委托领拜。

童阿訇诵经的口音是标准的“特兹威德”念法,阿拉伯文的拼音诵读都很优美,这同外国寺诵经传统很一致,因为在这座清真寺百年来后期任职的三位华人教长都是“洋派”的伊斯兰学者:马子贞、哈德成和刘兆才。  我跟随童阿訇学会的诵经腔调,保持一生不变,我到过许多国家,当参加一些穆斯林聚会活动,到了礼拜的时候朋友们提议我领拜,我从不推辞,都用我自己习惯的老腔调诵经,各国的穆斯林朋友们都认为我念得很准确。 我要感谢童阿訇对我的认真教导,他传授我的正确读音和念法,帮助我在全世界都受到认可和接纳。

童阿訇对所有的人都和蔼可亲,说话和动作温文尔雅,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大声说话,但对教学很严厉,一丝不苟。 在他的教席上,习惯性地放着一把红木戒尺,许多年来我只有一次看到过他象征性地打过一个男孩的手心。 因为他的脾气好,说话温和,疼爱孩子,品行端正,受人尊敬,所以孩子们很喜欢去学习,大多数孩子都能坚持两年。 在我们的同伴中,连最调皮的孩子,都认为跟童阿訇念经,更加接近真主,感到是一种无尚的荣耀。 他的那种威严和慈祥,具有渗透年幼心灵的震撼力,使孩子们对他们感到尊敬、亲切、依靠,这种感觉在孩子们一生之中隽永长存。 

1957年,我离开了浙江路,到上海北郊新建的回民中学住读,只有星期日才有一天假期,回来看看,到清真寺去礼拜很不容易见到童阿訇。 那时,经学班已经被政府勒令停止,据说政府给他安排在街道小工厂做工,挣钱养家糊口。 1960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之后被分配在河北省工作,回上海探亲的机会很少,平均两三年一次。 1967年,我利用我工作的单位“停课闹革命”的机会回到上海居住了两个月。 那年,外国寺已被回民中学的“红卫兵”砸烂、关闭,内部陈设洗劫一空。

当时,我家附近的一户回民邻居,从上海郊区买了一头活羊,到我家来求助,我父亲说我是处理牛羊的一把好手。 我帮他家宰了羊,剥皮,剔骨,最后得到一块羊肉的报酬,有二斤重。 遵从父命,分一半给童阿訇送去。 “文革”期间,回民无处购买清真牛羊肉。  上海市改为“上海人民公社”,宣布是“完全消灭了宗教”的城市,勒令关闭清真屠宰场。 供应回民的牛羊肉只能在菜市上混合肉铺购买,猪肉、牛羊或鸡鸭都排列在同一肉案上,凭票供应。 如果敢问一声“是否清真”,受过培训的售货员必说“这是反动思想”,把你驳回。

我到他家,说:“童阿訇,这是你学生我亲自下刀宰的新鲜羊肉。”  他接过羊肉,双手哆嗦着,两行热泪立即流了下来,“我家二年没有沾过肉味了。 穆斯林被打成反革命,鸡鸭牛羊都是亥俩目宰杀,吃不得了!”  我还记得当时与童阿訇谈话的内容。 他问我,过去学过的经典内容还记得吗?  我说大部分,至少《亥提》还能背诵。 他说:“我教过这么多孩子,有你一个保持这样,此生就满足了,知感真主。  不论多么艰难,伊斯兰的火种不能熄灭。”

童阿訇主持的经学班,对我们幼小心灵中的伊玛尼种子给予精心的呵护和灌溉,扎实了我们虔诚信仰的基础,永远保持穆斯林的本色,而且以伊斯兰之光辉润泽我们的子孙后代。 我侨居海外20多年,2011年回国探亲,到上海去寻找失落了几十年的梦,希望会见五十年不多见的老朋友。 朋友们向我建议,由于这些年的拆迁和搬家,不可能走访所有的老人。 最好的办法是赶到主麻日,到浦东、沪西和小桃园这三座清真寺,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老同学,他们都是那里清真寺常去礼拜的乡老。   或者,借一所清真寺的场地,举办一次招待会,用电话招唤他们来参加。

朋友们帮助我规划了后一种方法,我决定在9月18日星期日,在浦东清真寺举办一次“回乡探亲知感会”,请阿訇开经,做都阿宜,感赞真主,并且招待大家便饭。 一切都按计划执行,那天,从上海四处赶来的老朋友,以及他们的家属,将近一百人,扶老残幼,欢聚一堂。许多老同学到了七老八十耋耄之年,互相见面时都不无感慨地说“想想我们当年跟随童阿訇念经的时候。”  我深深感受到这是一个奇迹。 在现代上海这个高度繁荣的地方,人口超过两千万,市区面积比过去扩大了十倍,探亲访友如大海捞针,能够把六十年前的老同学暂态召集到一起,显然这里隐藏着一种神奇的吸引力 ---- 穆斯林的凝聚力。

魂萦梦牵着我们这些老人感情的力量是我们在童阿訇经学班上所得的纯正伊斯兰精神。 我真的说不清童阿訇的个人生平和履历,因为在我向他求教的许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多说过自己的家事,更没有自我表彰过他劳苦功高,他把训导穆斯林孩子们学习伊斯兰知识,看成是他当仁不让的生命职责,不足为道。 他当时肯定没有预料过,他那兢兢业业的传授伊斯兰知识的劳苦和耐心,会创造这么大的精神潜能和价值,影响了我们外国寺周围穆斯林社会的整个一代人,端正了我们一辈子的行为方向和道德准则。 他留给我们永生难忘的精神财富帮助了我们一生成为有信仰知识和保持信仰功修的诚实穆斯林,认主独一,劝善戒恶,遵纪守法,造福社会。

有圣训说:“一个人死了,一切活动都停止了下来,但有三样东西将得到真主对他源源不断的慈恩:他生前的施舍产生了不停息的社会福利、他留下的知识给后人带来连续不断的恩惠、他留下了虔诚认主并且为他祈祷的儿女。”   从我们的聚会中可以看到,我们这些曾经在童阿訇经学班上受过正道薰陶的一代人,终身保持着光辉灿烂的伊玛尼,这个光亮来自童阿訇的苦心教导。 同时,我们是一面镜子,从中也看到了真主对童阿訇的赏赐和嘉惠,真主必将恩赐他在天堂里的高品级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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