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议:
本文作者系长期研究边疆问题的作者,本文写于2012年,当时切糕事件沸沸扬扬,作者已经通过此事判断出新疆社会的危机所在。
昨日昆明火车站发生了持刀砍人的恐怖袭击事件,引起了社会巨大的反响。今早确认是新疆分裂势力策划组织。在此背景下,我们不该迁怒于新疆人,以及维吾尔族,而是应该正视新疆社会的结构问题。不要把少数极端分子的暴行与无辜的新疆民众去画等号,此为其一。
其二,新疆的恐怖暴力有其滋长的社会土壤,这恐怕不是一纸政令可以解决问题。它是汉人社会问题的延续和发酵。如果看不到症结所在,胡乱用药,只会加深矛盾,无益于安定团结和稳定。
希望此文可以引起各位观众对新疆问题的重视和理解。
新疆民族问题向来十分敏感,特别是2009年乌鲁木齐75事件之后,中共对新疆的管控也逐步升级,外界较少能够了解新疆维族社会的真实状态。16万元切糕赔偿事件作为一个热点或将很快淡出公众视野,但它在被公众讨论时,涉及到的一切可被视为这个社会创口的矛盾和问题,不但依然存在,而且随时会爆发。“新疆小偷”、“切糕党”这类标签在内地汉族世界,十分普遍呈现的是中国今天民族政策造就的治安问题和由此带来的民族矛盾。但在新疆的维吾尔世界,小偷和切糕党,似乎更应归类为马尔萨斯陷阱的一个表征,在我看,它是一个远比内地汉族社会与新疆人关系如何更为重要的问题。
或许用新疆维吾尔传统社会正陷入一种濒临瓦解崩溃的危局来描述有夸大事实之嫌,但极高的失业率、严重的吸毒贩毒、愈来愈多人群深陷非正当营生、地下宗教的迅速抬头、社会道德瓦解、爱滋病泛滥等现象,放在任何一个国家和社会,都可将之描述为一场严峻的社会危机。而切糕党、小偷仅仅是这个危机溢出到内地的一部分。内地人能看到的,仅仅是水面上的冰山。
我相信在内地的维吾尔族同胞在碰到小偷和切糕党这个问题时,会反覆强调说,这不是维吾尔人的全部,维吾尔人不应被因此妖魔化。但是,如果不正视这类正在日益腐蚀维吾尔社会肌体的现象,尤其是它背后整个的社会危机,维吾尔社会很快会变成一个让人痛惜的沉沦的民族。
在新疆维吾尔主流社会,对各种在内地谋生的维吾尔人统统用“口里齐”这个称呼,“口里”即内地,“齐”即汉语中者的意思。对那些在内地从事正当职业的人来说,被人称呼为口里齐是个非常郁闷的事,因为它带有强烈的贬义色彩,暗示是不良职业从业者。对热爱商贸的维吾尔人来说,并无轻视小商贩的传统社会成见,对口里齐的成见则来自这个群体极大比例在从事非法和灰色的活动。因为他们太熟悉知道周围某个并无一技之长的人从内地回来后突然富起来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南疆的旧手机市场上,那些手机来自哪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对在内地的维吾尔知识份子来说,往往他们看到的本民族的非法甚至犯罪活动的普遍程度,要明显高于汉族社会,因为他们才能更敏锐细致地发现哪些小食品店表面上是在卖餐饮,实际上底下是在贩毒或做盗窃团伙的活动据点。而流浪儿的小偷问题,也不仅仅只是拐卖和扒窃,还有吸毒、暴力、家庭瓦解等一系列问题。
官方习惯性的报喜不报忧,甚至讳疾忌医地打击社会问题的研究者和暴露者,维吾尔知识份子群体只能在每一轮类似问题发酵在舆论被引爆时进行被动解释时,汉族社会看到的新疆问题只有两个方面:东突问题、犯罪问题,而上述问题真正的社会土壤:维吾尔族的社会危机几乎无法进入公众视野。
我相信今天很多汉族人已经在内心里认为,维吾尔人就是犯罪民族,甚至我注意到许多现在宣称是新疆问题研究者的人,其言语中流露出的观念也是如此。我最担心而且认为事实上可能真是如此的一种情形就是,新疆地方官僚集团会普遍认为,维吾尔社会如此严峻的社会问题( 这显然未必是他们最在意的工作),仅仅是因为维吾尔人自身的问题,比如他们的文化传统,比如他们的宗教信仰。
这种观念下,甚至可以很好地为遮掩和禁止暴露新疆现在严峻的社会问题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与内地警方对自己眼皮底下从事非法活动的维吾尔族人群视而不见且禁止公开讨论一样,说是为了“不伤害民族感情”。
如果将来注定有更大的灾难,我想这便是最深切的根源。
人口和就业双重压力
新疆维吾尔社会今日面临的问题,是生活在传统农业社会的绝大多数人,完全无法融入现代社会、按照民族大学伊力哈木先生的说法,就是无法由传统的农业和手工业社会转变为现代工商业社会。
维吾尔族的绝大部分居住在南疆三地州,700 万人密集居住在几片互不相联的绿洲中,人地矛盾极为突出。维吾尔族社会平均年龄大大低于汉族,而青少年几乎找不到进入现代工商业的就业机会。南疆小县城里,因为大量年轻人无所事事,遂有了台球爱好者占人口比例也许是全世界最高的奇观。
此外,内地的廉价而丰富的物资以及规模化的资本在改善其生活品质的同时,也对城市传统手工业和商业为生的人造成最直接的生存冲击。人口压力和就业压力,是新疆维吾尔社会危机的物质因素。
道德和传统价值崩塌
同样严重的是精神因素。现代生活方式和观念的流行和影响,迅速在维吾尔社会依照年龄和身分(吃国家饭与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形成了巨大的观念鸿沟。维系一个社会稳定的价值观和道德体系,也因人群不同,或瓦解奔溃,或转身更虔诚地投入宗教的怀抱以寻求慰藉。传统维吾尔社会,阿訇或“长老”是道德秩序的体现者和维系者,今天旧城改造和社会组织的重构,使这种基于熟人社会的道德和价值体系早已无法维系。像吸毒贩毒问题,在第一波经商致富者出现时,就开始出现并四处泛滥。
精神危机的作用,使得今天的新疆维吾尔社会,一方面在乡村和一些城镇,有着远比内地汉族社会更淳朴和善良的民风,另一方面,社会风气和道德败坏,同样远非汉族社会可比。切糕党、小偷、贩毒、卖淫等现象,带有极大的地域性特征,甚至对当地不同职业的居民收入对比,都构成了极大影响。这不能不认为是道德和价值失序、瓦解背景下的坏车示范效应。
不能不提的是,面对现代化冲击的恐慌,对社会礼崩乐坏的排斥,愈来愈多的人只能投身宗教的怀抱以求宁静,这种剧烈的变化,甚至可以从最近几年人们服饰妆扮的变化看出来。宗教的抬头当然会被地方政府视为不安定因素,强力打压就顺理成章在所难免,而民族矛盾的进一步紧张对立则是势所必然。
我个人认为,所谓的东突分离主义远没有人们通过官方描述想像得那么严重,但复杂深切的民族矛盾却要比我们所能感受到的要广泛得多。 甚至我曾从内地民间反扒小组那里听来这样的故事,他们在抓获小偷后,居然有人跑来要人,且声称偷点东西为什么要抓,你们从新疆抢了那么多东西,我们偷几个手机有什么不可以的。犯罪活动为自己寻找到了政治上的正当性,你难道仅仅是将之视为一种狡辩么?我听到的最黑暗的故事,是一位到内地协助打击小偷的维吾尔族员警,从一个受强烈民族自尊心驱使的尽职尽责试图拯救堕落天使的好员警,很快由于绝望压抑最终变成有一大帮小偷的老大。
民族性的“失败社会”
今日中国深陷严重社会危机的,并非只有维吾尔族,像大批人进入内地从事非法活动的问题,当然远非维吾尔人,只不过由于维吾尔人在语言上异于汉人,更容易被观察留意,而其他地方的同类问题,只会在员警那里因为犯罪登记时被注意到,地域性的问题也很难像维吾尔族那样上升为对整个民族的印象。社会问题带有强烈民族性的并非只有维吾尔族,四川凉山州的彝族,问题还要严重得多。
但两者有大量高度相似的外在表像,比如大量人口贩毒吸毒,大量小孩被拐卖在内地从事扒窃甚至入室抢劫。据一位从事相关领域工作的专业人士统计,凉山被抽检到的孕妇中,HIV 感染者比例已经接近10%。仅从这个数字和成年男性犯罪率来看,说它是个失败社会应无不妥。
两者对比,其高度的共性就是传统社会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在受巨大冲击的同时,都无法有效融入现代社会,或者更准确地说,无法进入汉族人主体的社会分工当中。凉山州彝族社会的问题更大,或许是因为其人口总量较小,原有的社会组织更脆弱。
急需反思的民族政策
我们当然可以将这种无法有效融入归结为那些可以看得见的直接因素,语言的原因、教育水准的原因、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的差异。所以,在新疆,一个补救的措施就是大力推广双语教育。
我们即便不谈双语教育实质上更像强推汉语教育,仅就一刀切政策,使得不具备师资力量的部分贫困落后地区实际上两种语言都无法有效掌握而言,就不能不担心它最终的效果。尤其是,虽然官方大力推行双语教育,但教育资源因民族不同而有极大不平衡的局面并无根本改观。如果涉及到一个传统生产生活的民族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观念重建、价值重建的种种困惑,这个问题就要更为复杂而艰难。
就今日的汉族社会而言,虽然转型痛苦尚不算严重,但从精神和价值上而言,还不能认为已走出前现代社会。而面临着现代化与汉化无法区分困境的维吾尔精英(官方推进的现代化显然就是汉化),在平衡现代与民族传统上,要解决的问题复杂得多。何况,他们只能自己呆在家里独自思考,在今日的政治环境中,这种公开讨论不可能存在。
至于那些物理上远离现代社会的维吾尔农民,其实在1980 年代后期开始,就已注定在资讯上与现代文明绝缘。此前,官方在民族问题上的投入,以及汉语世界本身搭载的现代资讯和观念就少,维吾尔语和汉语作为管道,在接受现代资讯上差别不算太大,但此后,市场的伟力使汉语成为一个搭载现代资讯和观念极高的平台,至于维吾尔语,严厉的市场管制和官方投入的减少,维吾尔人已很难从其精英那里获得现代资讯。他们是一个被飞速发展的中国社会抛弃的人群。小偷和切糕党,是这个社会能自发找到的极少数融入其中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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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章晋简介:
湖南人,资深新闻民工和专栏作家。
先后担任华夏时报评论员、青年参考副主编、网易新闻中心副总监,现任《凤凰周刊》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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