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约在尖沙嘴一家咖啡店。路过星期天的九龙清真寺,刚做完礼拜的教徒鱼贯出来,是弥敦道上一道另类风景。我问戴着米白色头巾(Hijab)的Zein,会否觉得自己在香港是个异类?她笑说幸而来港半年,从未觉得香港排斥自己。“至少在尖沙嘴,我就觉得自己并不是茫茫人海中,唯一一个有着相对小众信仰和文化背景的人。”我想起,每次跟香港的中东朋友见面,他们总爱约在尖沙嘴。在这个东亚小岛的繁华与喧闹中,我庆幸他们找到自己与这小岛有所连结的一点凭据。
Zein El-Ashi在加沙出生、成长,是纯正的巴勒斯坦人。半年前跟居港三十年,但家乡同在加沙的丈夫Rami结婚,才第一次离开出生地,远嫁东亚,刚好避过了以色列以“护刃行动”(Operation Protective Edge)为名,已经维持接近一个月的大举杀戮。然而Zein的家人还在加沙,故园烟硝令怀着身孕的她寝食难安。她自言每次电话响起,她都害怕是从加沙传来的恶耗。“我的父母兄妹侄儿全都在加沙。之前在斋戒月(Ramadan)期间,每天晚上的开斋饭都淡然无味,我总是跟Rami说,快草草吃一下,我们看新闻吧……”
炮声下的童年
在2007年加沙之战后,哈马斯(Hamas)从法塔赫(Fatah)手上取得加沙地带的控制权,以色列亦随即对加沙开始至今仍然不曾中断的海陆空封锁。七年前的战争固然是加沙的转捩点,然而对于生活在加沙的孩子而言,从隔离墙另一边而来的炮火,在围城未开始前,已是庸碌日常中无法规避的,加沙生活的一部份。
Zein跟我年纪相若,九十年代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大概也曾经在加沙的沙滩上砌过沙丘,在那个相对和平的年代,在沙滩上玩还不算是危险活动。“我们跟香港的小孩一样,结伴上学读书,爱玩,大概也一样天真,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加沙没有像今天那样的战火,然而轰炸也从未间断;每隔一两天,我们就听到轰隆隆的炮弹声。有时我问爸妈,那些好响亮的是什么声音?也许每个父母都希望将孩子与战火隔绝,爸妈从来不告诉我们那些到底是什么。然而我们会长大,我从友侪间开始知道,这就是战争。”
她的父亲开杂货店,在失业率近半的加沙,生活算是过得去。忘了问Zein她有多少兄弟姊妹,但从她形容家族众人的语气,就知道她有个大家族。事实上加沙人口一直处于爆炸状态,三百六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住了近一百八十万人,每个妇女平均生育超过五个孩子,高踞世界人口增长率第七位。Zein说,2007年后,加沙跟埃及和以色列的边境都不通行。埃及的边境有时开放通商,以色列的边境,以前很偶尔会开放一次,将基本物资送进加沙。“但有些东西,他们不许运进来。例如混凝土。因为我们会用来重建被炸毁的房屋。”但她又带着骄傲地说,“他们炸了什么,我们重新盖起来。以色列毁掉的,我们又重建。这就是加沙。在没有人能想像的逆境中,我们总是如此努力的,过正常生活。”
“最恐怖的一次”
本来下意识想写“执笔之时”,再写到现时为止的死亡人数。但当死亡人数已经升至近1800人,伤者过万,加沙的殓房已经爆满,孩子的尸体要被放进雪糕柜里权充殓房时,我开始怀疑数字的意义。死者都是别人的丈夫、妻子、儿子、女儿。他们有名字,有梦想,曾经跟我们一同呼吸过。生命在加沙,一直在世界隔岸观火的冷漠下凋零。
经历过2009和2012两次以色列的侵略,Zein坦言“未来”对于加沙巴人而言,总是如同雾里看花,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不确定。“我们总是觉得不安全,觉得恐惧。家家户户都有一包逃难物资,放在家中角落,准备有事的时候,一提起来就跑。然而我们其实没有逃难的计划--因为我们根本无路可逃。加沙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而埃及和以色列皆此路不通。”
Zein每天都尝试跟父亲联络,然而加沙发电厂被以色列炸毁,加沙全境停电,民间的发电机容许父亲每天有个多小时的电力,得以向远方的女儿报平安。“他们过得很苦,大家都很害怕,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爸妈只敢在白天睡一阵子,不敢在夜里睡着,恐防要随时逃生。发电厂被炸,夜里一片漆黑,我的侄儿年纪很小,听到整夜不停的轰炸声,都怕得要命。而且,因为停电,供水也一并停掉了……”
那么庞大的平民伤亡数字,是否跟哈马斯有关?不少谴责以色列利用巴勒斯坦平民作人盾的评论员,仍然会对哈马斯是否曾使用人盾存疑。当我问及哈马斯,整辈子都住在加沙的Zein说:“其实我完全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哈马斯成员,也不认识有人加入过哈马斯。他们不在我们的范围活动。”她的说法其实跟在加沙的人道和医疗人员吻合。然而哈马斯有否拿平民房屋发射火箭?“我没听过有谁的房子被他们拿来收藏火箭,或发射火箭。即使他们真的征用房子,也会要在屋里的人撤走吧?”
你满怀站在别人边界上的回忆
我问Zein,是否想念加沙?她一直紧皱的眉头,几乎是立即泛开,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仍能让她微笑:“我每天都在想。”这对准备迎接小生命的新婚夫妇,有否想过终有一天回到加沙,在那里落地生根?Rami说:“要是有天加沙和平了,我们的孩子可以在那里拥有平静、快乐的生活,那为什么不?如果你记得埃及脏乱的街道,就会惊讶于加沙的整洁,加沙的美。加沙有学校,有医院,它的大学在伊斯兰世界中排名第三。假使没有战争,加沙所拥有的,是多么美好的前路。”Rami提及的Islamic University of Gaza,还有超过四家医院,都已在这次战争中被炸毁。
巴勒斯坦诗人巴尔古提,在1967年因以色列占领约旦河西岸和加沙,自此去国三十年,直至九十年代奥斯陆协议后才得以还乡一趟。他在还乡记事《橄榄油与无花果树的记忆》(I saw Ramallah)中写道,“还要经过多少个三十年,那些一直回不来的人才能返乡?……我们的亡者还在他国的墓园里,我们的生者还在外国边境攀附着。桥上,诡谲的边界和其他五大洲的边界都不一样,你满怀站在别人边界上的回忆。”
前几天,以色列在停火期间轰炸加沙与埃及边境的Rafah地区。好些巴勒斯坦人,一直待在Rafah Crossing,期望埃及最终开放边境,容许他们逃离以军对加沙无止尽的轰炸。他们最后的回忆,竟也是站在别人边界上的回忆。在世界隔岸观火,条约与国际法如同废纸之时,巴勒斯坦人永远在边界与边界之间,浪荡流离,似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宿命。
我想起,我的书《茉莉花开-中东革命与民主路》,在我心里,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即使在电脑的书稿资料夹,也是叫作《流离时代》,现在的名字是出版社的商业考虑。我常觉得二十一世纪,我们举目,都是异乡人。国与国之间的边界,没有我们所想像的那么坚实,世上另一端的战火,并非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不关己。在这个离散的世代,在我们还没有成为异乡人的时候,铭志从他乡流落我们土地的异乡人的故事,为本来没有关系的我们与他们系上连结,也许,在微小之间,有天能成就一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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