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木合老汉穿了一件带补丁的衣服,这成了河湾村的一块心病,一村人都觉得蒙了羞。
最先感到羞愧的当然是马木合老汉的儿女。马木合老汉是个半哑子,能听见,说不出来,算是个残疾人,但有儿有女有老伴儿,并不是个孤寡人。在这个油饼子抹酥油的年月,即便是孤寡人,即便是要饭,都不会穿得破衣烂衫的。马木合老汉这样穿着,儿女们当然脸上烧了
大儿子快五十岁了,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性格也懦弱些,试探着在父亲面前说了几次,见父亲并没有脱掉那件带补丁的衣服,就直接说出来了。他说,大呀,我们都几十岁的人了,你这个样子,叫我们出去咋见人呢?说得马木合老汉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儿子。儿子也给看得不好意思了,胡乱在身上的几个口袋里摸了摸,大概是想摸出几个钱来,可终究是没有摸出来。他刚给儿子娶了媳妇,手头儿本来就紧些,加上家里本来就是老婆管账,他就不见个钱,哪里能摸出钱来呢?摸不出钱,就不好再说啥了,儿子对老子说出那样的话来,言语上已经够重的了。
小儿子早些年在城里做生意,后来连家搬到县城里去了,倒是眼不见、心不烦。说是不见,事情还是听到了,就给父亲带回了些钱。钱不多,做一件衣服还是够了,但马木合老汉并没有做新衣服。
还是女儿干脆,买了一身新衣服来,连哄带说地给父亲换上了。马木合老汉穿上新衣服,脸上哭笑不得,身上也好像不自在,就像那新衣服里钻了无数的虱子、跳蚤。等女儿一走,他又换上那件带补丁的衣服。马木合老汉本来就固执些,在这件事上显得尤其固执。
儿女们再说时,马木合的老伴儿把话给挡回去了,说,你大的事,随他自个儿,你们不要管。
儿女们不管了,当村长的得管。村长虽说比马木合小了几十岁,论辈分还是侄子,但他毕竟是一村之长,村里的任何人、任何事,他都得管。他也管得不错,把河湾村管成了富裕村、模范村,经常有上面的人来视察、观摩啥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更得管。一个富裕村、模范村里有个穿补丁衣服的人,叫上面来的人看见了,就不好看。不光是不好看,简直就是丑事,就像是白花花的一碗米饭,上面有一粒老鼠屎。说老鼠屎是有些过头了,马木合老汉并没有干啥偷鸡摸狗、违法坏道的事,只能说是白米饭里的一颗黑米、一块石头。就说是一颗黑米、一块石头,也是不能出现的,这有损村子的形象。对村长来说,村子的形象就是他的形象,甚至比他个人的形象更重要,那关系着村子下一年还能不能评上模范村,关系着他下一任还能不能当村长。所以,他不得不管。
村长给马木合老汉说,村上来的救济粮、扶贫款、捐献来的衣服,给你给了吗?马木合老汉点着头。村长弯得远,先说的是早年的事。这几年,村子成了富裕村、模范村,救济粮、扶贫款、捐献来的衣服,都不接受了。只有低保,还有些人吃着。村长说,村里给的低保,你吃着呢吧?马木合老汉又点头,老伴儿也跟着点头。老伴儿点头,是她也吃着低保呢。老伴儿不聋不哑,但个子小。不是一般的小,简直就是侏儒,而且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身子越缩越小,还没有七八岁的娃娃大,看那个样子,她最终不是埋到土里去,而是要缩到土里去。马木合老汉是越来越瘦,简直要瘦成一根骨针。他们这个样子,吃低保,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她记着村长的情分,使劲儿地点头。村长好像没看见她点头,继续对马木合说,养老金都领到手了吧?马木合老汉点头,老伴儿也跟着点头。养老金也是两个人都领着呢。说到这里,村长脸上才带了愠色,口气中有了怒意,说,那你咋还穿着烂衣服!村长这样说话的时候,就有了村长的架势了。这样的架势拉起来,一般人就都服软了。没想到马木合老汉却急了,红了脸,咿咿呀呀地说话了。老伴儿给村长翻译,说那不是烂衣服。村长说,那明明是烂衣服。马木合老汉更急了,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嘴里呜哩哇啦地嚷嚷起来,说不是烂衣服。村长把补丁衣服说成是烂衣服,目的是加重口气,没想到反而纠缠不清了。跟一个半哑子,咋能说清楚呢,村长也没办法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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