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介廉的五更月

 

老实说,对于这个领域,哪怕再口干舌燥地解释,再长地笨拙作文,我对解释那些完全靠神领意会、又凝缩至极的异端怪作,完全没有信心。

记得八十年代,由于初次接触的新鲜,我那时感动堵溢,简直不信天下还有更高的文字。其时气氛种种宽容,我也童言无忌。正好在文汇报的“笔会”版写短文,于是信笔而就,写过一次《著书述》的读后。

偏偏是这一篇,被编辑丢了。

而令我暗暗奇怪的是,文稿丢失我却不曾动怒,甚至不太在意。我心底微微有一丝念头:觉得自己的哪里存在问题。后来常年旅行西北,每与真实的社会有所接近,就觉得那小稿丢了好好,鬼知道它有多轻薄。这回能写得好一点么?我并无自信。

可能,对几乎一切事物,中国人都怀着差异,共同的思路难求。但我已经厌恶危险的优越感。即便在这个世界,人还是有着足够的诚意。该接近一些了,不能继续隔膜。

这里介绍的一个清代知识人物,读者对其人,知之者谓他是千古一人,不知者其人如同乌有。其名刘智,字介廉,金陵(南京)穆斯林,清代初期回教的大著述家。在他的世界里,人们喜欢说他“熟知经汉两学”。这个说法,有点像常说的某某大师“学贯东西”。只不过,这里的“东”或者“汉”,色括了儒老释的中国文化。而“经”或者“西”,可没有跑到欧美,它指的是阿拉伯-波斯的伊斯兰文化。

刘介廉可能是用汉语的叙述系统解释伊斯兰教的伫列里,最成功的一个。他显然捉住了古汉语的多义、凝炼、和一定的暧昧性;充分利用了古汉语的难解本身,完成了在一定程度上对伊斯兰神秘哲理的解说。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能不受汉文化的影响,他形象地把一些深刻观点,比如老子关于“道”的概念,导入汉译的伊斯兰神学。

他有许多大部头传世。其中包括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奥义书《天方性理》等著作。我其实根本不懂那些天书,只不过爱读他小小一篇千五百字的《著书述》;再就是时而捉摸他的另一首口诀歌,即《五更月》。

回民如大河,但只在底层流淌。知识人如串珠,少得粒粒可数。刘介廉等人的地位,实际上是在远远的数百年后,才被发现后无来者的。他们的那些依据双文化的创造,也是在后来,才被认定为中国回教学术顶峰的。

著者自述,他“年十五而有志于学”,阅遍了儒学之经史子集及杂家书。又读天方经、释藏、道藏,继而阅西洋书。他的目标是:“会通百家,而折衷于天方之学。”这是几个时期(明末、清初、晚清、民国)流淌不息的,一种穆斯林知识人的一般理想。只缘于刘智在这篇小序里激烈抒情,一句一掷,才使人印象深刻。

尤有难者,生无同志,业无同事。即族属亲友且以予不治生产为不祥。……自立稿,自誊清,自修自润。而又不敢自是。……

难于其学,复难于翻译。难于编著,复难于成。难于会通百氏而成一家之言,复难于以一人经理百物而无相为友。……

《著书述》里如上的作家剖白,感动着中国穆斯林中代代的知识份子。因为他们作为个体都多少有过苦涩,他们常说自己的心情,被刘介廉写得淋漓尽致。围坐言及刘介廉,人们慨叹不已。

血统是一种接近的基础。但这点基础,并不能使人追上刘介廉的境界,也不能代替对刘介廉价值的理解。把创造的困难归结为一个孤独问题,是毫无价值的观点。刘介廉确实没有忍住感慨,但他更在向巨大的命题发问。他并不需要晚了几百年的同情。他盼望揭示他的独异,揭示他在跋涉的终点取得的,他人不能之处。

面对着一个在生存最低限度上挣扎的、小商贫农的母族,刘介廉的要求是无望的。——但是同道又确实是有的;只是要补充说,念经人里有,念书人里无。

如果想法子用最彻底的简化,试着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种与实践须臾不可或离的学问。

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与其它各种领域的,也许可以划属纯粹智力范畴的、或者发达于思辨过程的学问不同,这是一种孕育在人群团体的活动仪典基础上的学问。那个社会在基础的活动愈繁复,这个学问在上层的发育就愈丰满。否之,它就会陷入低潮、会萎缩和渐渐消失。

换言之,在这个领域里,学问本身就是对行为的一种“探幽”或描画。它的全部,不过是用语言来尝试表达神秘行为。这自然会导致层层的不易,难上有难。而最后一层的难,或者就在如今——面对理直气壮的“科学教”进行解说。

再换言之,实践着taliqa(阿拉伯语,经堂语作“脱勒盖提”。神秘主义功修及授受体系)的阿訇们,或许有谁在与刘介廉神交;——而那些或是字典图书断言历史、或是功过比例评价古人的学者们,不用说,他们大概根本就不知道——书的背面还有这么多事。

专家的火候差得远矣,严格说还没有入门。而且若追及求知大义,他们其实正背离穆斯林学术、以及漫长的信仰文化的积累,与刘介廉背道而驰。

可是,除了错了物件之外,刘介廉的孤愤说难,还有什么更深的原因呢?

首先是神秘体验问题。《著书述》中,他虔诚地记述了他在写作《天方至圣实录》时的朱仙镇神秘体验。再换言之,他以身作例,强调了karāma(阿拉伯语,经堂语作“克拉麦提”。奇迹)的过程。这是他学说的主题,也是他心理的依靠。他的认真没有谁当真,karāma太飘渺遥远了。无疑,读者正是在这儿关了门。

 “年余而圣录未半,思得一同志襄成,久知寿春有人,辞姑而北至亳复至寿,诸君子皆姑息而不予谬。闻陈留许氏多藏经,访之,过朱仙镇,偶得赛氏家藏至圣录,西经原本也。阅之,与吾昔所得者大较真详,愕然快然,喜曰:造物之成就我,如此其巧耶!”

毫无疑问会有人不以为然。但争论大约是无益的,因为以科学主义之矛攻打神秘主义之盾,只是纠缠而已。不过这并不重要。只有一点值得说:刘介廉的体验或者幻象,对于他自己是绝对必须的。

人的主观的、唯心的认定,有时会成为另一种客观、科学、或文化的依托。应该说,尊重神秘体验,并不一定就是确认物质。证明过程的时代是一种认知的初期,它已经过去了。有无,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刘介廉被准或不准地称为回儒。其实他就是中国回教本身。在中国,伊斯兰教是一种有一千四百年发展史的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与学者的寻章摘句不同,这才是真正的“民间”:平民百姓低低存活其中,上层显贵高高游离其外。若无刘介廉等数人,何谈回教学术!确实,个别人的努力,使得一种宗教文化,在一个时代里是繁荣的。

刘介廉复杂也好空洞也好,必须说的是,其本质是宗教的和神秘的。他或许读书万卷学贯东西,但是他更有taliqa的“实践”。

这是一种特殊的著作家。他另然对著作全力以赴,但在辞世时,他更以守住了机密为满足,刊刻著作只是其冰山一角。这一条至关重要。

自然,他的立志,更与中国主体文化的教子相异。

刘介廉的志向在追求“天地人”的“三极之学”。所谓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在中国是老生常谈,但在刘介廉,“天、地、人”,其境界内涵都完全变了。它被扩大充填,变成了一个富于魅力的理想学界。

 “向也,吾欲着三极会编,苦无其学。遍求书肆,天地人三者之书言多陈腐无实。求之天方之书,无从可得。早思夜皇,俄于京师得诸吴氏藏经数十册,皆西国原本。自元世载入,藏之府库,而为流寇发出者。天文地理之学,思过半矣。继而于秦中复得人镜经、格致全经,而三极之学皆在焉。”

 “天”,很快就从天文学跳跃,变成研究宇宙规律、实际上是研究其不可知规律的宗教理论。所谓“地”,在此亦不是地理的考据、不是那些自家孤陋寡闻却吹嘘“第一个”发现的“探险”。刘介廉所云之“地”,指的是世界和社会。至于“人”亦微亦宏,从严峻的生存到持身的准则,再到心灵的体验,都在“人”的概念之中。

不用说,没有谁设计过如此学术。刘介廉发愤于这个蓝图,“著书数百卷”,虽然已刊者不及十分之一。

学术界可以不承认,它确实未成气候。但在清代初年的石头城上空,在刘介廉的头上,确实多着一个月亮,而且是一镰五更月。他藉着对他独惠的照耀,寸心多得的参照,获得了异样的知识视野。若允许进一步说,他获得了一种知识份子的“品极”。

也不用说,对永远处于弱势、甚至永远处于歧视之下的中国回教来说,某些贡献的湮没,是必然的。

何况刘介廉的贡献是暧昧的。他的理想学界停顿于朦胧蓝图,后来萎缩在孤单的墓碑之后,没有人继承和发展他。无论中国的大文化,或是伊斯兰的正统主流,都不在乎这点损失。因此也就没有——这个思路的开花结果。

不能如意的遭遇使人投向认知自己的群体。在一个隐形的国中之国放浪,就常是一种慰藉。刘介廉的著作几乎都在远游和迁徙中写成。在中国,这也是一个在多数人中罕见,但在某一类人中屡见的现象。

 “乃裹粮负笈,历齐鲁,走都门,就正朝绅先达。由襄楚入西秦,访求宿学遗经。过吴门,游武林,越会稽,抵粤东,考文问字。阅胡氏天禄阁藏书,得未曾有;由天童至大嵩珠山观海,大畅所游。”

归而自谓曰:“学问如是而已乎?道理如是而已乎?”

谁有过这样大气的发问?

人去远,时已逝,如此抱负的学人,早已久违了。

我想,关键已经讲清楚了——如果不能一定程度地介入苏菲社团的实践,就无法揣味刘介廉的内容。

不仅《四库全书》的编篡者忽视了他(总目提要对刘曾妄做贬毁)。多种狭隘使得他默默无闻。大量以理解者自居的回族学人,排斥真知的实践性空谈刘介廉,持续地以误解对他进行“研究”。

刘介廉的“天地人三极之学”,其三极就其狭义简言之:真主意欲的隐在规律,即天;地上人间尤其穆斯林社会,乃地;人的心灵即宗教体验,这才是人——三极之中,都包括了伊斯兰的功课甚至进一步的功修。都存在实践问题。而这一点,正是叶公好龙的回族学人的羞处。

没有资料证实刘介廉具体受过阳明学的影响。但是,可以说在王阳明之后,没有谁如此强调过、并亲身实践过“知行一致”。

下一段,同样也并非好“懂”:

虽然,于至难中而有至美存焉,于至苦处而有至乐生焉。暴入之时,求之弗得,入之弗深,苦探海寻珠,只觉其难。沉浸既久,而一旦骊珠在握,万目称奇,美哉何以。勉成之际,殚力搜罗,庸心采缀,如织锦编花,多见其苦。工夫既到,而一朝彩凤成章,千人唱美,乐也何如!得其美无难矣,得其乐于苦矣,吾于至难至苦中寻斯美乐之境。

如果我判断说,这是他含蓄使用的宗教功课的隐喻;可能人会说缺乏根据。可是若对比一节《五更月》的taliqa口诀,感觉就会不一样了:

三更中,月正朗。一颗明珠海底藏。忙登程,驾轻航,翻入龙窝层层浪。受尽千般无限苦,捞得明珠无价偿。紧护持,莫放荡,富贵好还原家乡。

至今未发现流失的介廉遗著。我们也就无法猜测,他曾经怎样步步走进苏菲的门槛。今天是解读古代的钥匙;根据对今日伊斯兰社会的了解,刘介廉应该尚有大量活动并未暴露。既没有在他的《天方典礼》《天方至圣实录》等译着中公开、也没有在他的生涯巨著《天方性理》中显示。

这正合“规矩”。传世作品,与回教社会的规范禁忌暗合的现象,应当是引导研究刘介廉的途径。走得最歪的是一些败家子型的学者。因为缺乏学术训练以及恐惧利欲,一首《五更月》,被他们用夹生的原教旨主义观点,加上不负责任的胡说,歪批几过。

《五更月》的俚俗性,异于作者知识份子式的私人笔调。在《著书述》里那种笔调很明显。也许这暗示着刘介廉与农村的连系?此外,作品口诀调,不同于其它刘介廉文字。不能不怀疑它——它不仅是一篇作品,还像是一件宗教用品。这只是猜测。虽然在“天地人”的地理世界,每逢接触苏菲式的存在,感觉就更引诱如此猜测。

在我崇敬的老马阿訇的寺里,我第一次见到刘介廉的《五更月》。那是一套四幅的隶书,黑底白字,印刷得一似拓片。那天,我问道:“老阿訇,这是个啥呀?”

老阿訇,这汉字不识一个、阿文可以著述的老人朗朗地答:“这是刘介廉!”

后来,他又把那条幅带到了兰州。我在兰州又看见那条幅。居然连在墙上的位置、挂法都丝毫未变。我吃惊了,老人的行动异常庄重。

后来几次我与老人相遇。《五更月》的拓片式隶书条幅,也在每个我和老人重逢的地点看到。次数多了,地点多了,我开始琢磨含义。一个不识而且拒绝汉字的老人,把他不认识的汉字条幅带着,在茫茫黄土里翻山越岭,他是为什么呢?果然,问他的时候,老人说:“唔,是认不得。机密么,都认不得!”但是,我想他仔细地听过口诀的每一句。他确认过,刘介廉与他本人的taliqa一致。否则他决不会挂任何汉字。

在穷乡僻壤的庄户里,“研究”在进行。刘介廉的《五更月》,不仅贴在泥屋的墙壁上,而且已经有了正式的阿拉伯语的诠释讲义。我在土鲁番盆地的一个村庄里,听过一次阿文释文的讲解。虽然,不能说那已是完璧。

既然学问追求到“行”,秘密就会很多。taliqa也包括人的关系。《五更月》中有“访名师,求护卫,透过玄关得真机”之语,这也许暗示着,他与谁之间存在过授受之道。另外,对“二更月,月正圆,呼吸二气莫放闲”一句,一个维吾尔朋友曾尖锐地判断说:“呼吸二气,hu(呼),指的是Allāh-u(‘真主’一词的主格);hi(吸),指的是Ilēh-i(‘主’一词的属格)。”这是可能的,因为二更中一节里,已有“常把真言记心间”之语,这当是指今天常见于回维等旅行的ziker(即克尔,念辞)。

刘介廉隐约地进行(并不是完成)了——用深入中国人心理的儒佛话语,解说和传播伊斯兰神秘主义的事业。他的意义,还要等更多的时光流失,才能显理。等无约束和非仪礼的汉文化的失败,再重复上几回;也等伊斯兰教条主义带来的悲剧,再鲜血淋漓地上演几次。

一瞬间,我突兀想起那序的结尾:“念我孤人,闻见不广,词语不工,正其纰缪,补其阙略,以成大观,斯道之幸……”我不禁想,或许《著书述》稍多地放任了情绪。其实在三极的“大地”上,他并非一个悲剧话题。他的形象是鹤发童颜的慈祥巴巴(长老),是传说般的得道神仙。一提介廉巴巴,回民们就显出愉悦和对汉文的赞赏。《五更月》,由于它成功的村言土语,不仅被穆斯林承认,而且被视为珍宝密谶。

石头城上的五更月,如今移到了黄土高原的群山之巅。刘介廉以一首古怪的俚语长诗,赢得了伟大的成功和信任。我想,这已经补偿了他生前的孤苦。

至于我,多少年过去了,学习才做完了一个开头。疑问难点成片地迎头涌来。我经常遥遥地想起老阿訇的陋室条幅。凝视着,我像窥见了一点苏菲的样相,更看见了一个知与行,著述与行动互寓的例子。那样的学问人生,鲜烈得让我痴醉。此刻,我特别渴望和老人讨论。可是,他已经去世了。

一九九九年,开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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