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永远的丰碑

我的童年记忆里,母亲视我们如珍宝。

母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可信仰虔诚。

母亲把凡事托付给真主。她最喜欢对我们说,“原先计划”只生一个孩子,结果生了6个,除一个妹妹4岁夭折,4女1男五个姊妹。孩子都是真主的礼物——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自己明白,子女的给养都是真主承担,子女越多给养就越宽裕,因此还得感恩真主。我敢肯定她坚信,真主的天使就在我们身边,保护着我们免受伤害。

母亲是六十年代初结婚的,那时农村老家已经无法吃饱肚子了。听母亲讲,她的聘礼是半袋萝卜。婚后没多长时间,就随父亲去青藏高原的一个藏区。父亲和祖父在那儿从事铁匠营生。就这样一头扎到一群藏族中。她得干农活。农活的繁重不说,开始的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不适应高原生活。母亲说她用三年时间才学会了藏语、穿藏袍、用水桶背水、打酥油、捏糌粑,俨然是一个藏族妇女了。离开了亲人、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她说:“仅仅为了吃饱饭”。起早贪黑,日夜操劳,生活勉强糊口了。

由于父亲打铁方便了当地农民,住房是当时的公社提供的公房。藏式住宅自然是火炕连着灶台,厨房套着畜圈。这样的设计是藏人为了适应高原的严寒气候,为了人畜御寒,也就顾不得卫生状况了。这样的房子,也是祖父住的,母亲的住房冬天没有生火,没有被子,用一条皮袍御寒。

在藏区生活了十年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姐姐。有了孩子,有了些许的生活慰籍,可心底的那缕恐惧无法消除。然而她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亦非毫无道理。就算是藏族那些备受宠爱、备受呵护的孩子,也不能担保不出事。特怕那些体型硕大的藏犬、那些野蛮的酒徒、以及缺医少药和疾病的侵蚀。后来我感觉到,可能是感觉孤独吧,总担心最糟糕的事随时可能发生。她常常守候在床前等我们醒来,常常夜晚等到我们回家才回房就寝,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我们回来。我忘不了初为人父的最初几年,生育孩子和教育孩子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半夜里我常会醒来,悄悄跨进儿女们睡觉的房间,俯身床前,听他们均匀的呼吸,这就够了。我并不奢望他们成为宇航员、总统、医生或律师,我只要他们好好活着。

父亲整天在公社院内的铁匠铺干活,意味着母亲在诸般不便之外一个人忙里忙外。全靠她的一双眼睛盯着孩子们,不再有第二双。她的一对耳朵得时时注意倾听。只有她一个人的身躯为我们挡开灾祸。只剩下她一颗心为我们操心。担心的事太多了:茅房存放除草剂,象刀斧等每件农具都可导致意外发生,门前水渠水流急,院内垃圾和碎玻璃有可能割伤脚丫,好像我们的每一个动作中,都看到了可能致命的后果。

其实她最担心的是怕孩子们“坏了口”。是啊,当地就我们一户穆斯林人家,外面接触的全是藏人,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不许吃藏民的东西”是她的口头禅。不许我们去藏人家,玩也只能到村口的打麦场。到了藏人过年,我们就不能出去了。她说外面都脏了,她指藏人过年吃大荤。她关心的是“性格”“正直”,和“我们灵魂的救赎”。“不能欠任何人的账”,“喝酒抽烟进火狱”……朴素的话语,尽含人生哲理。你能说她不识字吗?她相信,真主把她孩子的灵魂交由她亲自负责,她的天堂靠的是我们的良好品行。

虽然身在藏区,但她总能从家乡来做生意人口中听到村里发生的不幸事件的消息和悲伤故事。早餐和晚餐,话题中总少不了老家村里上山砍柴坠崖而亡的青年、新寡的未亡人,伤心的、承受不了痛苦而垮掉的、丧失了亲人的可怜人,包括因痛失孩子而终生痛苦的父母们。参加不了亲人的葬礼,也赶不上喜庆的祝福。内疚的积累,结成了心里无法抚平的病。每当此时,母亲眨眨眼,反而又安慰我们。她告诉我们,她全部托靠真主,每当向真主祈祷时,心也安静下来。

错误的时间置身于错误的地点。母亲对于自己背井离乡,成了一个“藏民”的那段生活一直看作自己的人生“污点”,“回到老家后想都不愿想”。“看不见清真寺、除了自家看不见戴白帽子的、从别人口里听不到哪怕是真主的尊名”,随着岁月的推移,“想家”的情愫越来越强烈,恨不得当下逃脱,她几乎到了快无法忍受的边界。

“让我脱离这鬼地方吧。”除此祈祷之外,对母亲来说皆属非分。每当跟藏族妇女一起劳作时,她会精神恍惚。试图弄明白眼前发生的变故。有时也感到茫然无助。母亲内心深处浸透了痛苦,随时会崩溃。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了。努力把当前的生活想像得比实际更好,努力想像难以控制的、不为人知的未来。充满希望和可能性,以及被她的梦想所拔高的美好前程。悲伤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最后想看看村西头的众人坟茔,也成了心头的伤痛。

如我所知。信仰才是治疗母亲恐惧和疼痛的唯一良药。信仰就是你知道有人在此负责,检查身份证,守护边界。信仰正如我母亲所言:我们是穆民。“我们的孩子不能成为藏民呀”,“再大的苦能吃,依玛尼不能丢”,“在老家只喝汤也甘愿!”熬不过母亲的执着,虽然父亲已申请了宅基地准备修房,在她35岁那年、已在藏区生活十八年后,毅然带着我们先回了老家。

老家的生活呈现出一派新气象:新筑的土庄窠,一人高的土圈门,两间既是厨房又是卧房的土屋,露天养着耕牛,,,…虽然家务农事劳作很辛苦,可母亲快活的象变了个人,整天笑呵呵的,脾气都没了。“我的心里都亮堂了”,“看见了亲人、看见了清真寺的大门、第一次听见念邦克的声音哭了,幸福地哭了,心里的苦疼随着一场泪全没了”。常常讲给我们的时候母亲的眼圈又红了。母亲你是鱼,怎么能离得了水呢!以后每每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感觉她精力充沛、没瞌睡、永远不累。每天农活回来,让我们吃饭,自己就背诵杜瓦、按时做礼拜。我们晚上临睡前、早上起床时,都能看见她跪在墙角,太斯比海不离手,偶尔听到一声长长的“阿米乃”。在我小时候的感觉里她是不睡觉的,后来知道睡得很少。当时只是简单告诉过我们,她重新做了讨白,得每天按时礼拜、赞主。她开始学素来(《古兰经》经文)。自己不会,就去达吾阿訇处求教。达吾阿訇患腰腿残疾,行动不便,主动当起了全村的义务教师。在自己家里教不便去寺里学习的老人、妇女。阿訇态度温和,诲人不倦,耐心解答学员每个问题,深受大家喜欢。母亲自然不放过学习的好机会。母亲称自己是实瞎子。虽然很用功,可学习毕竟很困难。她不识字、无法记录,只能死背。按母亲的话,“领念头”。每次只学一句,多了记不住,简单重复。即使这样也怕忘了这一句,见人不敢多说话。不断的复习,新课每天学一句。有时学习效果好,从农田跑回采,再学一句,再去田地干活。每当面对我们“你能学会?”的疑问时,母亲说,不是学不会,只是怕自己功夫不到,每一句念一百遍,甚至一天就咕叨一句。竟然很成功。一年时间下来背会了十个素来。母亲的努力没有白费,以后还背会了亚辛章、好多长杜瓦。“真主给了我心眼”,每背会一个素来,也不忘向我们炫耀一番。母亲的学习劲头也影响了我的一生求学之路,母亲能行我也行,每当想到母亲凝神默念的神情,,学习时的困难也变得容易多了。

母亲还不到天命之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想是母亲累倒了,操劳充满了她短暂的一生。可我知道这是真主的定然。是啊,母亲对我的影响何止是她学习《古兰经》的精神呢?母亲是我心中实践信仰的一个伟大的丰碑。愿真主提高她老人家在后世的品级。阿米乃!

    为您推荐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1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