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的清早,她把辫子的每根发丝梳得理理顺顺,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穿好前夜洗了又洗的白制服,一路哼着“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的小调,通身清香地盛开在回民饭店的柜台前。
母亲那时是一名快乐的收款员。
饭店门口,顾客已排了老长,对道都满满的。母亲麻利地接过一张张被捏出了皱纹和汗湿的零钱,兑换成各色小票,看着他们心满意足地换来黄莹莹蓬松松的大果子、豆香阵阵的浆子和起层无数的油盐烧饼。
一个小伙子像是加了塞儿。
他从兜里悄悄抓出一把香烟,从视窗递了进来,羞赧地不抬头。母亲微微一笑,把票给了他,没有像今天的火车站售票员一样,狠叨叨地将他驱逐。小伙子是坡上老巴夺卷烟厂的,一宿夜班下来,眼圈黑黑的。他每次只买两根大果子,装上了就飞鸭子一样往厂里跑,都不能消消停停地坐下来。别人一买就是三斤五斤的,盛走满满一盆;他若来了,也在后边规规矩矩地排着,不知要何时才能吃上这口果子。
只要收款员愿意,顾客是不挑理的。那时人们的心,和美好的八十年代一样淳厚而宽容。
母亲的回民家庭里,没有吸烟的习惯。那把带着俄罗斯风味的卷烟,被母亲收工以后,分给了几个店伙计。从此他们都抢着帮母亲擦地。
太阳升起来了。花园街坡下,低矮的新发屯沐浴在白亮亮的光泽里。
站了一个早晨的母亲,抻了抻腰背,细细地洗濯起双手。她在这个柜台收了七八年的款,辞了工,又做小吃买卖,跟零钱一直打着交道。她总恐吓我说:“世界上最脏的就是钱,摸完了一定得洗手。”
中午饭口到时,母亲又是一身洁白站在柜前,身上无一星油斑。饥肠辘辘的顾客汹涌而至,店铺里涌动着酷夏一般的热流。
水爆肚溜胸口扒肉条烧子盖。半斤蒸饺两屉烧卖。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的老回回菜,蒙受着远近百姓无比的痴迷。老主顾里,汉民多于回民,来得久了,回回事都懂个大概,牛羊肉也都吃得惯了。
点得最多的,算是羊汤。
东北饭馆的羊汤,用料没那么精细,都是心肝肚肺一类的余料,不比在家里做事,一定用好肉。但就是这一碗杂碎,已然使食客情不能已。汤出锅时,白白的蒸汽扑满了灶房,浓香漾到了大堂去。伙计忙活着,将乳白色的汤汁浇进一只只张着大口的青花瓷碗里,托盘一盛,晃晃悠悠就送上了桌。
我至今无法想像,一碗如牛奶一样白旺旺的羊汤,该是多么诱人!自幼及大,走南闯北,我所见过的羊汤,都是清汤清水,间或也有泛着乳黄色磷脂的,却从未见过牛奶一样白的。一再跟母亲确认:“真是牛奶一样白?”母亲一脸平静,说:“那是老辈的手艺。”
老饭馆,确有深不可测的手艺。
在八十年代初的哈尔滨,国营或大集体的清真饭店屈指可数。自太平桥至秋林广阔的一片地界,唯新发回民饭店这一家。绝活好几手,最有名的当属烧饼,层层带油盐。现在还有人说,真怀念那时于师傅打的油盐烧饼,不用就菜,干吃就能吃好几个。这于师傅,便是我的姥姥。据说姥姥做面案儿,一百斤面必放八斤油,打出的饼子一般大小,比模子打的还圆。有质检人员来突袭,挨个过秤,次次赞不绝口,说这么好的烧饼,哈尔滨没有第二家。人一走,饭店主任就说:“于师傅,这几天少用点油吧。”耿直的姥姥不紧不慢地说:“他来我也用这些油,他不来我也用这些油,不就是这么要求的么!”
那时的回民饭店,要求半数以上员工须是回民。不单主任、灶师傅,连端菜的服务员也得是,马虎不得。这根基大抵太牢了,母亲后来领着年幼的我下馆子,进门总是四下搜查,见壁上有都瓦,才肯坐,再问主人贵姓。有的满口喊着“是回民是回民”,可一报姓氏,母亲觉得陌生,不像老回回姓,转身扯着我就走了。
不是回回多事,是世道变得太快!赶等近两年,已不图老板定是回民,只要上灶师傅是,出来见个面,说句暗号能对上,这饭也就皱着眉头吃了。
一次,我与母亲逛到一家糕点铺,见门上有清真字样,就进去要称点什么。店主是个女的,几句话,气息就不大对劲。我与母亲暗暗相觑。
母亲问:“多斯提儿?”
她翻翻白眼。
再问一遍,还是装没听见。母亲急了,扯了嗓门嚷道:“你是回民么!”
那女的也急了,五官聚拢在一起据理力争:“纯回子,我们一家都是纯回子!”
我们夺门而逃。
又一次,我在北京饿昏了头,见大栅栏胡同深处有家面馆,门脸俨如西北,蓝招牌左右两个底角,注着小小的清真二字,就进去点。主人迎出来,我本未疑心,只是受母亲传染本能地问了句贵姓,抬头瞧瞧面孔,就觉得不妙。问是清真么,答说怎么不是。我瞪了他一眼,跳出门外再一细看招牌,左下角确是一个清字,可右下角——竟仍是一个清字!
原来是家“清清饭店”。
这样的窘遇,在三十年前新发回民饭店的员工看来,分明天方夜谭。母亲追溯得愈多,我愈是觉得那个逝去的年代,神奇而遥远。
母亲说,那时要求服务员,不许戴戒指,不许抠鼻子挠耳朵,要勤剪指甲勤洗手(这似乎理所当然)。还有一条:端盘子,大拇指头要高高翘起来,不能碰到菜盘的沿儿上。
回民家庭长大的青年们,谨严地做到了一切。那是多么贫瘠而粗糙的八十年代初期啊,可清洁的尊严,被彻底地实践了。
每日打烊前,年轻的店员都要打扫卫生,不是抹抹桌子拖拖地了事,而是要蹲下来把每张木桌铁凳的撑子,擦拭得一尘不染;水磨石地面上的白牙石子儿,要蹭得洁白如雪,光亮可鉴。母亲说她那时从没觉得是在擦公家的地,若哪里没擦到,就像自个儿身子没洗干净一样难受。小小的饭店就这么出了名,全区的同行都来参观,来往顾客没人不夸回民的干净。
突然有一天,主任要找母亲谈话。
母亲心说,完了。此前她刚闯了一桩祸。那是一个春天,长寒的大地复苏了,仓库里有一袋放了一冬的土豆,眼瞅就要发芽。有人说,扔了吧。母亲从小受姥姥的教育,固执地认定浪费可耻,于是阻拦说:“别扔,我给你们做拔丝土豆吧!”
母亲讲这段时,我哈哈直笑:“那个菜不是拔丝地瓜么,怎么,土豆也能挂浆啊?”
母亲一瞪眼:“土豆怎么就挂不了浆!”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小时候看人家孩子嘣爆米花,馋得要命,咱家买不起苞米,你姥姥抓了一把黄豆,不也劈里啪啦给我们爆出花来了!”
她显然找到了怀想的状态,停不住了,音色俨然变成了那个扎小辫的少女,洪亮地类比着:“都伸手,刮皮儿啊!”
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麻袋拖出来,抓了两角一抖,硕大的土豆呼啦啦散了一地。被剥下的皮子,散发着青涩的气息,满满一大盆土豆改头换面。
灶房里的母亲早就迫不及待了。她戴上老师傅才能戴的大围裙,撸胳膊挽袖子,操起大勺就开始掂。白砂糖跳进油锅,熬成了油汪汪的糖浆,给光着身子的土豆块儿穿上了油晶晶的盛装。母亲手腕一抖,金亮金亮的土豆盛了上尖儿一盆。
谁也没料到,天天收款的母亲还会这一手;谁也不知道,因我的姥爷无常早,姥姥长年做面案儿,没白没黑的,懂事的母亲八岁便登灶台,给一家六口做饭。
母亲得意地说:“瞅瞅,丝挂上没?”
年轻的伙伴们眼睛都直了,密密地围了一圈,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着。出来了!出来了!浓稠的糖浆变成无数条金黄色的丝线,越抽越细,越拔越长,暗淡的小圆桌顿时金光耀眼。一个淘气的小伙子高叫着持续拉扯,一直拉到了两米开外,那线竟还没有断!大家兴奋地顾不上吃,冲着母亲咵咵鼓起掌来。沉闷的小店,迎来了最沸腾的时光。
谁承想,队伍中出现了叛徒。有人告密了。
第二天,主任见油少了半瓶,脸拉得比茄子还长。他把大家集合起来,厉声厉色地吼道:“说,谁让你们做的!”
谁也不敢抬头。母亲一个箭步站出来:“跟他们没关系,是我做的!油是费了点儿,可是那些土豆做出来就吃了,不做出来,不也浪费了么!”那股强劲,简直和当年的姥姥如出一辙。
主任眨了眨眼,把大家解散了,只留下母亲。不想,却改了和善的语吻说:“小尹子,把你调到后厨来,你乐意不乐意?”
母亲一愣。那年月,上灶是实打实的手艺活儿,都是摔打多年的老师傅在把持。前台的小青年,平常根本靠不上前。母亲才知道,自己偷做土豆的事,被马师傅知道了。
这马师傅,可不是等闲之辈。人称老马太太,一口声壮气高的关里腔,先前同姥姥就是同事,姥姥退了,她还在灶上,小胳膊干瘦干瘦,一只手抓起大勺就哐哐掂起来,直掂得菜肴翻腾,火花高溅,再看大勺里的菜,竟同时炒了四份。她包饺子,两只手分别按剂子,一根擀面杖能擀出两张皮。店里店外,无人不佩服。顾客来了,见马师傅在灶上,就低低提示:“今儿咱点俩好菜”;若发现不是马师傅,而是蔡师傅,顾客宁可走掉,下次再来。
一身绝技,多年不传人,唯独相中了母亲。马师傅说,这小尹子干净利索,眼里有活,还闯世,老师傅不在敢动火,是块学回回菜的好料。
我常想,若是母亲当年得了马师傅的真传,往后自己开了店,一准名扬全城。可就是这个众人羡慕的差事,母亲竟把它谢绝了。那时候没有帮厨,肉料进来了,上灶的自己拾掇。母亲眼见过马师傅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一大盆子的牛肚羊肚,血糊糊臭烘烘的一大堆,清清的一盆水那么快就变成了腥黄色。母亲一呕,连忙退了出来。而那马师傅,也是好干净、要脸面的老太太,洗起这肚子来,却是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回回常说,以水为净。再脏的东西,只要有了水,就能把它变干净。多少面孔也都这么洗出来了,多少颗心也都这么捧出来了,多少碗白白的羊汤,也都这么煮出来了。
蓝蓝的布幌子,带着伤怀的气息在风中渐渐静止。
三十年后,当我意识到母亲并不经意的讲述中,除了诱人的美食,还藏着那么多今世不在的品性与情谊之后,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奔跑在故乡,在那被世人常以粗野相论的新发屯,在那陡坡之下一洼开阔明亮的平地,寻找母亲青年时代坚守过的故地。然而,那老店的原址,已屹立起一幢写字楼,连街边新易的那处店面,也在街区改造中,不知去处。
想起那碗我从未见过,但仿佛就在面前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浓浓肉香的奶白的羊汤,心中满是怅然。“你们的羊汤到底是怎么做的?”我不止一次冲动地追着母亲问,“没有增白剂,不加牛奶,甚至不用骨头熬,不用油煎——它怎么可能就那么白那么白!”
母亲沉沉地叹了口气:“这绝招我们谁也没有学下来,要问只能去问你马姥了,饭店的老人就剩她一位了。”马姥!我猛然一惊,母亲说的是马师傅啊,那个一只手把装着四份菜的大勺掂得火花高溅、把一堆堆牛肚羊肚洗得干干爽爽的老太太!三十年了,母亲都像她当年一样老了。
原载《北方文学》2013年第2期,转载《散文选刊》2014年第2期
1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