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之光

这一年的斋月仿佛比往年来得早一些,不经意间,斋月就到了。感觉好像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的,大家都感觉很平常,很熟悉的样子。谁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意外。这个庄子好像家家都来了亲戚一样,大家都心照不宣,内心其实都是带着喜悦的,即便来的是个穷亲戚。

初一一大早,母亲起得很早。晨光曦微,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母亲窸窸窣窣,在洗刷那些锅碗瓢盆,打扫厨房。喧响的水声,让我的梦境混杂了些许浪花声。每逢节日,母亲都会先从后厨开始,清扫尘埃。在她看来,后厨是清洁的源头,把握住了后厨这个要塞,任何污秽之物是到达不了人的内里的。在清亮的水影里,母亲点燃蓝烟,烧旺灶膛,一遍一遍抹洗着那些厨具,神情坚定肃穆,俨然一位朴素的理想主义者——她是要把一切污浊之物拒之于这个家庭之外。

下午,村子里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太阳落山后,西边晴空由蓝转亮、转暗,广大的天宇里铺设着一种洗过的清净。在空阔的田间,开始有人影移动,三三两两的;近处的山梁上,也开始出现人影,在漆黑的山顶上晃动。大家都抬头仰望着西天,寻找那弯纤细的新月。新月是斋月的证物,见了新月,证明斋月真正到了。西天一片清亮,充满了神迹。几颗黯淡的星星开始闪现了,一眨一眨的,人群中出现了惊呼声。星星上来了,证明新月也就不远了。星星是为新月来打探消息的。星星先来告诉大家,别急。大家都屏息不语,穷尽目光极力寻找着。晴空一片寂静,丝毫没有新月的踪迹。那种低沉的亮蓝与人们对峙着,不声不响,不动声色。

看月儿主要是男人们的事儿,女人们是不大参与的。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没有听说过有女的看到过月儿的,我想肯定是有的,只是看到月儿的女人们没有说出来而已,或者说出来别人不大相信而已。但也有女的加入到看月儿的行列里的。每逢看月儿时辰,总会有几个妇女围拢到一起,在村庄那棵老柳树下面窃窃私语,只是偶尔抬头望一眼无垠的天宇,然后继续各自的说辞。看来她们看月儿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母亲有时也到那棵大柳树下面凑热闹,但她回来从不说看月儿的事,这让我有时感到十分惊奇。我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月儿没有。

天色继续加黑,几个看月儿的年轻后生开始浮躁,想说什么又不敢做声,他们身旁有几个老年人双手拢进袖口,一脸平静地注视着天空。天色继续转暗,星辰遥相点亮。一个后生突然惊呼,看到了,看到了,在那儿呢。他身边的后生们先是一惊,然后都向他聚拢过去,顺着他的手指指引的方向搜寻着,眼睛里闪动着渴望、希望与热望。在哪里呢,我咋看不见。他们喃喃自语,但仍不放过任何机会,顺着那个指头指引的方位——目光在天空里锐利地扫射着。一会儿,他们又默不作声了,先前说看到了月儿的那个后生也一脸惊恐地自语道,刚才还在呢,咋就不见了。于是大家向他投去怀疑的一瞥。老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目不斜视。他们对年轻人的举动是不屑一顾的。在老人们看来,他们一个个泥尻子娃娃的话是不能信的。斋月里看月儿,一个人看到是不能确信的,两个看到也是不能确信的。

母亲说,只有贵襄的人,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看到新月的。新月上来就那一会儿工夫,那么金贵,怎么能说看就看到呢。我们家隔壁的陈二爷看到过一次新月。母亲说完,一脸的钦佩之情。也有年轻人看到新月的,不过不是我们村的,听说是另一个村上的孤儿。虽然人们对年轻娃娃看月儿是不抱有希望的,但这根本无法阻止年轻人看月儿。

每年斋月看月儿的时辰,年轻人都热情高涨,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在农村跟着哥哥看了许多年月儿,是一次也没有看到的。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人,是个轻浮的人,是需要继续去提高和完善的人。每次看不到月儿时,母亲会说,我娃看不到月儿是不要紧的,以后一定会看到的,我娃不着急。我看到她的眼里是没有丝毫的抱怨,反而是光芒四射的激励与信任。这让我黯淡、起伏不定的心突然感到了些许平静与温情,增添了些许自信与坚决。

一年,我跟随哥哥与一些年轻人为了看月儿,登上了西梁山。西梁山是那片地方比较高的山了。站在山顶上是能看到县城的。我小时候去不了县城,每次放牛时登上西梁山,哥哥就说,看,那是县城。说完哥哥眼睛里闪烁着美妙的光芒。我极目北望,隐隐看到一片白色建筑群,在一片开阔的原上,显得平静又充满诱惑。哥哥说县城里有卖糖葫芦的,有时耍社火还有“大头娃”、“柳木腿”表演。于是我就使劲儿睁大眼睛北望县城坐落的地方,对那里充满无限向往。   

在西梁山顶上看月儿和在平川看月儿是不一样的。站在山顶,突然感觉天宇距离自己那样近,那样亲切,仿佛能感觉到它伸来的温凉的手掌,一呼一吸间会产生些许敬畏的。离天宇近了,内心的压力会陡然增大,肩头如负千斤重担。如果离天空那样近,再看不到月儿,那就足以说明自己是有亏欠的,与那些在平川就能看到月儿的人的差距是多么大呀。我凝神闭息,注视着天空,那片黑蓝带着宽阔的爱意,向我伸展开来,把无边无垠的清风死死逼进了我的双目里。我从未觉得离天空如此近,我伸出手,摸向深邃的晴空,感觉一片冰凉。我似乎抓住了什么,又感到两手空空。我深情洞察离我最近的那片天空,它简直完美得无法形容,清亮、透明、温润、清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美玉般的天空。有几个人说看到了月儿,几个不信,在那里争辩不休。天色黑了下来。该下山了,对这群登上西梁山顶的看月儿的年轻人来说,大家都显得十分兴奋、满足,个个都如获至宝的样子。若你问及他们每个人,大家都说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月儿,只是谁都不愿深究。下山时,我突然有一种释怀,我对头顶那片晴空充满了深情,那弯月儿,我虽然没有那样真切地看到,但我深信,它就在那里,就在那片天宇背后,只是还没有显露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和我打照面而已。

天已黑,初一晚上我们村子是没有人看到月儿了。看不到新月,那就说明初二是入不了斋月的。群星繁满,挂遍晴空。看月儿的人们陆续回家,村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母亲却是没有停歇的。我说,没有看到月儿。母亲笑笑,摸了一下我的头。我继续说,那些老年人也好像没有看到,都回来了。母亲没有吱声,继续择手中的青菜,淘洗萝卜、、土豆。我说,是不是还没有到斋月呢。母亲说,我娃别着急,再等等,再等等。等不来母亲的回话,我心头无绪状翻腾着,眼前黑漆漆的,心里是有些堵。我趴在视窗,远处哈三家的灯也是亮着的,还有兴堂家的灯都亮着呢,万家灯火闪烁不停。母亲拾掇完厨房里的活计,夜已经很深了。有阵阵风声,零落的树叶哗啦啦从窗前飞过,远处几声犬吠清亮急促,泾河的沉吟声在深夜很清晰,长亢而丰厚,如同龙吟般在泾水两岸低低回响不停。

凌晨四点左右,我被母亲轻轻推醒了。父亲端坐在炕桌前,显然已经洗漱完毕。父亲说,起来,要封斋了。原来清真寺唤礼的邦克已经颂了几次了。这说明有人已经看到月儿了,向我们村报月儿了。那么今年的斋月就这样正式进入了。

我来到院子。夜还是那样深邃之黑,如此宽广地铺设着,虽然寂静,却是灯火闪烁的。这无际的黑里,却是包裹着火热的。凉风中依稀能听到邻居王婶刀剁案板的当当声,无数黯淡的灯光如静泊的海灯,在深水里摇曳着。是的,这海水的涟漪显得多么深沉低缓,虽有风浪,却无潮涌,即便那酣睡的婴童们也是感觉不到海水内里的波涛的。而母亲,定是欣喜的。她眉间汗珠晶莹,银,月般的脸上荡漾着欢快的歌儿,在厨房的灯影里,母亲挥动健硕的双臂,如同起舞的凤凰,灶膛红焰映亮了她虔敬的内心。母亲说,我娃快洗,水都凉了。我双手对掬,汤瓶里一把清水扑面而来,内心顿时澄澈如明镜般,亮亮地打开了。

因有前夜的精心准备,母亲的斋饭是丰盛的,这时候母亲也是落落大方的,她愿意将用以换取油盐酱醋的鸡蛋做成荷包送上餐桌,她也愿意将上等白面蒸成雪白的馒头。有时,她还愿意宰只公鸡的。这都是平时家常便餐所不能奢望的。而此时父亲也是款款大方的,我有时是可以喝他珍藏的好茶叶的,甚至有时还可以喝到加了几块冰糖的茶水,这也是平时所不能奢望的。灯炬如豆,在灿烂的灯光里,我们一家围坐在炕桌四周,在隐隐喧响的夜潮声中,我的平静的脸堆满的是相同色泽的光荣与梦想,甜蜜与美好。这提前至凌晨的早餐充满着无尽的爱意,我奢望这平静如水的早餐。它开启的是通畅的亲情之门,美意弥漫的幸福之门,心意相通的精神之门。

黎明加快步伐,潮润的晨曦终于降临。斋月的清晨好像有一股异样的清新。路上的行人仿佛个个都满面春光,心里装满了洁净。封斋不仅仅是禁食,更重要的则是收敛个人的行为,禁止秽言秽语,节制私欲,历练完美性情。斋月里人们相敬如宾,一些积怨较深的人也会尽释前嫌,重归于好。我父亲在“文革”期间曾受到村上的一位老村干部的迫害,迫害程度也是非常严重的。平日里父亲和他是从不说话的,但到了斋月,偶尔遇见也是会寒暄几句的。

坐在我家院子,我看着一个个走过的人们,感到他们个个都似身影敏捷,一身轻松的样子,即使平时显得狰狞的一些面孔,此时也仿佛俊美了。特别是当我看到我的同桌的时候不由大吃一惊。她显然有一种趾高气扬在里面,尤其是在看到我的那一瞬,向我投来的那束目光中是深含着一股骄傲的。那种骄傲是有一种美丽的成分在里面的。因为我确实感到她今天的确有一丝美丽,有一丝让我心动的东西在她逐渐丰腴的身上闪烁着。我想多看几眼,她却像风一样从我家院子门口飘过。我想叫她的名字,想问她什么时候去学校,可我又觉得这是个多么多余的问题,所以又没好意思叫出口。母亲恰好走过,看了我一眼,仿佛洞察了我龌龊的内里,她虽然没说什么,但却让我心惊肉跳了好长时间。

我听见几个谈笑风生的人说,昨晚是王家村的来给我们村报月儿了。又有几个说,不是王家村来报月儿的,是西宁的人看到月儿了,给我们报了。总之是有人确实看到新生月儿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全中国其他地方我是不大清楚的,但西宁却是熟悉的,这个地方经常给我们报月儿。我对那里的人们心存敬意。母亲说那是很远的地方。那么远经常给我们村报月儿,确实是不易的。

一天,我在《中国地理图册》上找到了西宁,它像一颗闪耀着的星星,在我的心里一闪一闪,闪得我眼眶发热。

初二下午,天气阴沉,云层加厚,夜色早早进入。到了初三时,天气又格外放晴。下午,碧空似水洗的海域,泛着清亮的光泽。最后一缕霞光在褪隐,西天的亮白开始渐渐转暗。借助天边即将消逝的那束光气,极目西天,一弯崭新的月牙儿赫然显现了。它那般亲切,仿佛是早已熟悉的亲人,终于绽露出了新鲜的面容。在我看到它的一瞬,一种久违的热浪从心头涌动而起,澎湃的心胸回荡着清朗的乐音。新月,显得清脆、孱弱,在深沉的晴空轻轻飘动着,如同一叶扁舟,在它浅显的笑容里,满含的是清纯的香蕴,如同莲瓣的边轮,圆润纤细,灵动似飞。它尖锐的两端微扬,像闪电的锋芒,刺向夜空,又似揽却清流的银斛,飞捞着人世的悲苦与辛劳。

过了初十,斋月逐渐进入佳境。再看那轮新月,它已充盈到几近圆满了,色泽丰满,直挂中天。一阵清风过后,它银子一样的光辉直直铺洒而下,如同迎风的绸缎,细腻柔滑,又似带露的清水,冰凉甜润。站在朗月高悬的庭院,我呼吸着这清新的新月儿之光,一股千花洒落的清香扑鼻而来,带着乳香,带着银子的清脆,带着云朵的妩媚。而这一层崭新的月色,却是越加浓重厚实的,它轻轻地覆盖了过去的那层月色,直直逼进了母亲的窗前,同时,把最皎洁的那面向我们徐徐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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