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混乱的根源真的是伊斯兰文明本身?听听西方学者的非主流观点

如果我们所处的这个物质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还要保有人文气息的话,

那它就不能忽略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的期许。

我们的过往不可以像月球上的铁矿床一样,

仅仅只是被功利地当作一种满足我们自身好奇心的工具。

——马歇尔·霍奇森

 

马歇尔·霍奇森

随着伊斯兰复兴运动的逐渐发展壮大,以及西方国家在干涉中东事务上遭遇的挫折,物质技术高度发达的西方各国启动宣传机器,把中东混乱的根源归结到曾经辉煌灿烂的伊斯兰文明本身,在广大民众之中引发了极其不利于文化交流与沟通的“伊斯兰恐惧症”。

由是,伊斯兰(没有“教”)日益成为一个阻碍时代发展的“落后宗教”,由于她不像基督教那样经历过改革,便成为了“束缚人性”“极端、不人道”的代名词。

著名的学者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W. Said)曾经写下《报导伊斯兰》以及《东方主义》等极富批判性的鸿篇巨著来揭露西方政治家们的“良苦用心”,并讲述了西方话语对人们的思维与认知所造成的危害。毫无疑问,这些著作确实促使人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思考当今世界的局势。

实际上,早在爱德华·赛义德成名以前,西方的许多学者们就试图跳出传统的西方中心视角,用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给人们呈现出一个真实的世界,书写整体的世界史,对不同的区域文化进行比较研究,不再把西方当作例外,从而消除广大民众对这些地区的误解。

马歇尔·霍奇森(Marshall G. S. Hodgson)更是在这些学者中独树一帜。他不把伊斯兰当成西方学科分类中的“宗教”,而是搜集亚非欧共生圈(Afro-Eurasia)各地的有关伊斯兰的材料,让“伊斯兰世界”变成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整体,并对该整体进行系统的跨学科研究。

可惜的是,由于其观点过于非主流而鲜为人知。在如今这个伊斯兰日益成为焦点,而人们却对伊斯兰的误解加深的时代里,重新审视霍奇森及其著作有了更多的现实意义。

霍奇森的生平

1922年4月11日,霍奇森出生于印第安那州的里士满,在基督教贵格教派的文化氛围中长大,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后来他进入芝加哥大学的历史系进行学习。除了必修的历史课程之外,他本人主要的兴趣点便在于伊斯兰世界。

霍奇森1955年的博士论文《阿萨辛派:早期伊斯玛仪派支系尼扎里派与伊斯兰世界的斗争》纠正了时人很多关于伊斯玛仪派的错误观点。同时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也积累了大量有关伊斯兰世界的知识,而他对伊斯兰世界的向往也日益强烈,并萌生了去游学的想法。

考虑到当时的历史系还没有一部讲述伊斯兰世界史的过硬的教材,霍奇森从1956年开始思考相关方面的著作,以满足教学的需要。他向大学的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交了申请,但是他的专案却没有获得通过。不过,作为补偿,基金会拨给了他游学的资金,支援他在伊斯兰国家进行为期半年的考察研究。

不久,他便前往北非、中东地区游学,结识了对他日后的学术思想有深刻影响的天主教传教士福柯等人。后来,他又辗转到了印度和巴基斯坦,对当地的伊斯兰团体进行考察。

回国后,他一方面开始筹备书写关于伊斯兰世界史的教科书,另一方面设计了讲述“伊斯兰文明史”的课程大纲,正式投入到教育工作当中。自然,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他的博士论文导师古鲁伯。

古鲁伯的巨著《中世纪的伊斯兰》(小编特地在此省了“教”字)基于阿拉伯语的文献去解读伊斯兰的发展史,并突出强调了伊斯兰文明的普世性,以及与其相配套的伊斯兰式的人道主义。

在古鲁伯以及其他学者的帮助下,霍奇森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教材《伊斯兰的冒险:在一个全人类文明中的良心与历史》(The Venture of Islam: Conscience and History in a World Civilization)。然而,在完成最后的修订之前,霍奇森于1968年6月10日便与世长辞了,起因是中暑,因为在芝加哥炎热的夏季里,他依然去参加马拉松赛跑。

作为一个虔诚的贵格派信徒,霍奇森的生活十分规律、有节制,同时他本人还是一个素食主义者。

学者的自我修养

和赛义德一样,霍奇森一生致力于对西方中心论的批判与否定,并一样地学识渊博、宽容和善。和赛义德不同的是,霍奇森的著作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谴责,相反,他的文字像是温柔的文学作品,在一点一滴地陈述着不为人所知的历史知识与文化现象。

就历史研究的方法而言,霍奇森是实证主义的,这意味着他并不刻意让自己遵从任何一个学科或者是理论,而是进行跨越学科似的思维跳跃,其最终目的在于还原所描述的地区的历史真实。在历史观上,他更加强调的是文化的作用,把文化作为人类产生进步的过程以及储存其意义的宝库来研究,反对当时西方学界所强调的“物质-技术主义”(technicalism),即把物质技术的进步作为衡量文明优越性的唯一标准。

在霍奇森看来,一个学者最重要的品质,在于持之以恒的自我审查。他做出这种论断基于两种认识:首先,学术研究并非在先验的意义上就是公正无私的;其次,学术本身就源自具体的文化偏见,其目的也是为了维护这种文化偏见。也就是说,每个学者的三观都深受其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不可避免地有这样或那样的“偏见”。

因此,唯一的做法就是在不断地交流与沟通之中反思自己的知与行,并始终把人文关怀放在首位,以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方法书写历史。

然而,他也因此陷入到了自己所设的困境之中。由于他不停的自我反思以及坚持实证的做法,使得他不敢就学科上的重大问题作出自己的论断,这就丧失了构建自己的学科话语的能力。

此外,由于批判自己所处的体制,他在书写历史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去运用本身已经存在的老旧的叙述方式。虽然他在书写的时候力图严谨,但是因为没有强而有力的观点而没有受到更多的重视,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其去世后,他的著作鲜为人知,也不受重视。

《伊斯兰的冒险》

霍奇森没有把伊斯兰仅仅只当做一个宗教来进行研究,而是将它作为一个对人类历史进程有重大贡献的文明来研究。

 

《伊斯兰的冒险》第一卷

全书分为六个部分,一共有三卷。第一卷《古典时代的伊斯兰世界》,包含了一个很长的叙述部分。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对“伊斯兰”这一概念进行的分析。

为此,除了原来就有的“伊斯兰教的”(Islamic),他还创造了几个术语:Islamdom,可以翻译为“伊斯兰世界”,或者是“伊斯兰文化占主导地位的地区”,即在这个地区人们用伊斯兰的价值观念进行思考,或者实施管理,类似阿拉伯语中的دار الاسلام,即统治者使用伊斯兰法进行管理的地方;还有Islamicate,可以翻译成“伊斯兰式的”,或者是“具有伊斯兰特征的”(可以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欧美的”“英伦风的”“欧美风的”“西方式的”进行对比)。

Islamicate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且这个文化概念和“伊斯兰的生活规范(即所谓的“教”)”( الدين الاسلام)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它指的是一种源自作为生活规范(即“教”)的伊斯兰的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包括审美等),人们在它的影响下投入到现实的工作与生活中,并创造出相应的文化产品,但这些文化产品和信仰生活却没有必然的联系。

因此,Islamic是对于完全接受伊斯兰的人——即穆斯林——而言的,而Islamicate是对于所有人而言的,只要他或她根据或借鉴伊斯兰的一些价值观念以及文化现象(不是全部)进行自己的创作,那么就可以说他或她所做的就是“伊斯兰式的”“伊斯兰风的”(Islamicate),无论他或她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抑或是汉族人。

另外,该卷讲了自先知穆罕默德到伍麦叶王朝时期的社会、经济、法律、文化等,再现了伊斯兰文明的形成。

第二卷《伊斯兰世界的中期扩张》,讲述了伊斯兰世界性文明的建立和蒙古的入侵。虽然哈里发权威不再,伊斯兰的生活规范也分支众多(如逊尼与什叶),但是作为文化的伊斯兰传播范围很广,从波士尼亚到孟加拉湾、从摩洛哥到印尼的广大地区,其中更多的人接受了伊斯兰的生活规范(伊斯兰教),也有更多的地区实施伊斯兰的统治(Islamdom),当然,更多的人也借鉴伊斯兰的文化价值观念以及审美方式(Islamicate)。

第三卷《火药帝国与现代时期》讲了伊斯兰世界“波斯式的重构”,标志就是以萨法维为首,奥斯曼、帖木儿(莫卧儿)为辅的伊斯兰世界体系的建立。对于霍奇森而言,萨法维才是伊斯兰文化的中心,而奥斯曼以及帖木儿只是该文化体系的边缘。

借助着波斯语言及政治理论和文化实践的广泛传播,伊斯兰世界的繁荣达到了顶峰,也在全球享有着文化霸权的地位,西方的大航海以及殖民扩张,都没有能够撼动伊斯兰世界的霸权。最后到了十八世纪,由于西方从农业经济转变到了工业经济,从而实现了超越,伊斯兰世界虽然依旧在发展,但是由于速度赶不上西方而最终“衰落”。

 

伊斯兰世界的文化霸权

霍奇森去世的时候,该书的最后一卷还没有修订完成。他的同事鲁本·史密斯则无私地帮助他完成了最后的编辑工作,直到这本书被艾德蒙·伯克三世所赏识并出版。在声明里,史密斯反复指出他是在“准确无误地”对“只属于”霍奇森的著作进行编辑。

结语

无论是赛义德,还是霍奇森,他们一生中念念不忘的就是打破西方政治家的话语权,做一个独立于体系之外的人文主义学者,提醒世人不要被话语权所操控,而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对于霍奇森而言,世界历史和伊斯兰文化的发展史已经变得难以分开。一些学者认为,他把伊斯兰放在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最高点(但是他本人曾说中国的南宋时期可以被看作是一场工业革命,只是由于蒙古人的到来而被终止),通过对伊斯兰历史的“人道的”“人文的”解读来实现其道德价值,即促进世界不同文化群体的交流与沟通,宣传普世的人文精神,而这也是伊斯兰人文精神的核心所在(对于信仰,绝无强迫,因为是非已经分明)。

在霍奇森及其追随者看来,曾经“神圣”的西方不再享有特殊性,它仅仅只是亚非欧共生圈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人类的历史是由整个共生圈的各个民族来书写的,西方是一个参与者,但是并非主导者。

《艾布·达伍德圣训集》当中有这么一个故事:阿伊莎因为骆驼不听话而生气,先知对她说:“事物若失去了温和,就会变得丑陋”(健全圣训)。也许霍奇森本人也曾经对这段话细细地加以品读,知道即便他自己身处西方,也不希望世界上的是与非都用西方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吧。

每个文明都有她自己的特征,也有自己的自我完善之路。也许人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地交流与沟通,相互帮助,增进相互之间的理解吧。

【今日主笔 \ 徐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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