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良 内容提要 当代伊斯兰文明出现了新的发展趋势。在包括全盘西化论、复古主义等思潮相互交锋、此起彼伏、此消彼长、错综复杂的矛盾运动中，还存在着一种没有响亮的口号，平和、低调、宛如润物细雨的“中道主义”。它对传统与现代、理性与信仰、继承与创新、本土文明与域外文明的协调性努力，具有寻求自身文明的创造性转化的勇气和胆识，显示出严谨、扎实、稳健、理性、灵活、务实的特点，受到伊斯兰世界各国、各民族、各阶层越来越多的人们的拥护和响应：它还具有坚实的思想基础和社会基础，代表伊斯兰文明新的发展趋势，对本地区的政治、文化和对外关系潜移默化地产生影响， 理应引起我国学界的重视。
关键字 伊斯兰 文明 新趋势 全盘西化论 复古主义 中道主义
作者简介 马明良，西北民族大学伊斯兰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兰州 73(X)30)。
我国提出构建和谐世界，涉及方方面面，如何看待异质文明，如何处理世界的多样性，其中包括如何与伊斯兰世界开展文明对话，都不可忽视。研究伊斯兰世界，不但要探讨其具体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现象，还要把握一些带有规律性、全域性的深层次问题，而当代伊斯兰文明的新趋势则是题中应有之义。
全盘西化论和复古主义高调亮相
如果撇开一些个别的历史事件，如果不去纠缠一些历史人物活动的琐碎细节，如果从战略上、宏观上、整体上、深层把握和审视的话，我们便不难发现，从近代到现代，继而到当代，在伊斯兰世界救亡图存、富国强兵的过程中，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在对待伊斯兰文明及其与其他文明关系的态度上，一直存在着三种主张或三种派别，即：全盘西化论、复古主义和中道主义（稳健派）。
（一）全盘西化论者（或崇洋派）认为，伊斯兰世界要想摆脱危机，走向强盛，须向西方学习、走全盘西化之路。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从器物层面——制度层面——价值观的转变.
在器物层面向西方学习的典型代表是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他选派埃及的优秀青年到欧洲学习军事、化工、工程、数学、地理等知识，并创办造船厂、兵工厂和新型军事院校，请英、法等欧洲国家的教官授课，并训练军队，试图提高埃及军队的战斗力。然而，埃及军队在与欧洲列强的战斗中仍然屡屡失败，这又促使穆罕默德·阿里从制度层面入手向西方学习。他按照欧洲国家模式对埃及的行政机构进行改革，首先将政权与教权分开，削弱“乌里玛”（宗教学者）阶层的权利和影响。然后，设立军事、财政、贸易、外交和内务等部门。
奥斯曼帝国中央政府按照欧洲方式进行了立法、司法和行政改革。法制改革旨在削弱伊斯兰法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以欧洲世俗法律取而代之。至此，刑法、民商法完全西化，不再受伊斯兰教法制约。然而，这些西化的改革措施终究还是没能挽救奥斯曼帝国。凯末尔革命在西化方面做得更彻底，先实行政教分离，实行世俗主义、共和主义和民族主义。从宪法中删除“伊斯兰教是土耳其国教”的条律，继而，以《瑞典民法典》为蓝本，起草第一部民法典，于1916年正式颁布实施。至此，国家从法律上实现了彻底而完全的西化和世俗化。同时，也引进了西方的议会制度。但在富国强兵方面仍无明显起色，这又促使人们进行新的探索。
20世纪初以来，又有一些人主张，要想富国强兵，不但要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社会政治制度，而且要照搬西方的价值观念，其中包括自由、民主、人权、个人主义、民族主义、世俗主义，等等。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埃及著名文豪塔哈·侯赛因、突尼斯的政治家布林吉巴、伊朗前国王礼萨汗（1925～1941年在位）及其儿子巴列维（1945～1979年在位）。然而，事与愿违，全盘西化论导致了民族虚无主义，而由此导致了自我的丧失和身份认同的危机。①
（二）复古派认为，伊斯兰世界落伍的主要原因在于人们放弃了经训的思想原则和道德准则。因此，便提出“回到《古兰经》”和学习“前三辈”②的主张
阿拉伯半岛的瓦哈比运动开启了复古主义的先河。③该运动创始人阿卜杜勒·瓦哈比决心纠正离经叛道的现象，正本清源，返璞归真，恢复伊斯兰教初期的纯正信仰，按照圣门弟子的道路来净化伊斯兰社会。20世纪以来，复古主义的表现形式有所变化，复古主义者们在坚持伊斯兰教基本教旨的同时，主张可以接受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以促进穆斯林国家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但他们对西方的社会政治制度，尤其是道德标准和伦理准则大加批判。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埃及穆斯林兄弟会创始人哈桑·班纳（1906～1949年）、印巴伊斯兰思想家毛杜迪（1903～1979年）、埃及伊斯兰理论家赛义德·库特卜（1906～1966年）等人。
事实上，上述全盘西化论和复古主义代表一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与某种文明观，在面对强势西方文明的挑战时，这种思维方式和文明观，在几乎所有近现代东方国家都有所表现。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就此现象认为：“我发现‘侵略性文明’往往把受害一方污蔑成文化、宗教或种族方面的低劣者。而受害一方所作出的反应，要么是迫使自己向外来文化看齐，要么采取一种过分防御的立场。在我看来，这两种反应都是轻率的。”④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话，我们便不难发现，西化论者和复古主义者，虽然表现形式不同，貌似对立，一个崇洋，另一个尚古：但在思想方法论上却有惊人的相似性——一个食洋不化，另一个食古不化，前者是对一个区域的迷信，后者是对一个时代的迷恋，说到底都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极端思维方式的产物。殊不知，人类文明是一个不断发展、不断完善的过程。
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文明纵向的发展、积累、成熟的过程，这是一代又一代人努力的结果，每代人在所处的历史阶段都有一份特殊贡献：二是文明间横向的交流、交往和沟通的过程，即异质文明间相互借鉴的过程，它也就是文明间彼此分享对方优秀成果的过程。全盘西化论者以一时一地的军事胜负和经济、科技实力来评判文明的优劣，总是拿自己之短与别人之长作比较，从而得出“万事不如人”的结论，于是，无视文明的延续性和继承性，把自己的文明统统扔掉，把西方文明全部拿来，以为这样便可稳操胜券：哪知西方文明有长处，也有短处，但全盘西化论者在强烈的救亡图存激情的支配下，看不到西方文明的短处，全部拿来和移植的结果是，西方文明的长处由于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文化氛围， 以及“土壤”、“气候”的不同和“拿来者”的运作不当而大打折扣；其短处由于缺乏应有的补救措施而暴露无遗，到头来，几十年、近百年过去了，那些实行全盘西化的国家并没有出现它们所许诺的、人民所期望的富国强兵、繁荣昌盛的局面，实则进入了后殖民时代，继续遭受西方大国的军事控制、政治代理和经济管制，使国家内忧外患不断，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始终处于严重失衡状态⑤，可以说，模仿西方成了东施效颦——模仿失败的同时也丧失了自我。
而复古主义者，则把对西方列强侵略、奴役、掠夺行为的仇恨不自觉地转化为对西方文明的偏见，把西方文明看成漆黑一团，无视其长处和优势，而一味地强调文明的延续性和继承性，美化和纯化伊斯兰文明的早期历史，以为只要回归经训，恢复纯正的伊斯兰精神和严格的伊斯兰法，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光明就会随之而来。他们忽视了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和内外环境、条件的变化，并忽视了世界格局和国际关系的变革与调整。还忽视了社会的复杂性、人的多重性，也忽视了文明交往的规律。同样，实行复古主义的国家自然也有许多不可避免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问题，有的政权甚至昙花一现。
在包括全盘西化论和复古主义等思潮⑥相互交锋、此起彼伏、此消彼长、错综复杂的矛盾运动中，还存在着一种没有响亮的口号、没有引人注目的组织、没有轰轰烈烈的活动，平和、低调、自然而然、宛如润物细雨的“中道主义”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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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土耳其是一个典型之例。它建立西式共和国，从制度到器物，从穿戴礼仪，且从言谈到举止，从每个生话细节向西方看齐，进行了H）多年“脱亚入欧”的不懈努力 可以说在伊斯兰世界是西化最彻底的一个国家 尤其自1987年以来 为加入欧盟 想方设法，全力以赴，但欧盟国家仍将士耳其拒之门外，藉口虽多，但“它是一个穆斯林国家”却是最根本的原因。也就是说，它想“脱胎换骨” 试图融入西方文明 但只是一相情愿而己 西方看重土耳其在地缘政治意义上的重要战略地位 并不愿使该国成为西方的一部分。也许有朝一日 欧盟从自身需要出发会勉强接纳土耳其 但二者间的隔膜甚至磨擦将难以消除。
② 所谓“前三辈” 是指穆罕默德以后的三代穆斯林。持此观点的人认为 这三代人因为离穆斯林的榜样穆罕默德最近 故而最虔诚、最纯洁 值得后人学习和仿效。
③ 参见阿里·阿L杜·哈里木·马哈茂德着《伊斯兰世界文明的衰退及其出路》阿拉伯文版， 瓦法（践约）书社． 1994年版，
第343页。
④ 1英国1汤因比着 刘北成、郭小凌译 《历史研究》（修订插图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Ⅱ)()年版，第342页。
⑤ 参见畅征、陈峰君主编 蝶三世界的变革>A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7年版 第85—87页。
⑥ 近现代伊斯兰世界曾经成为各种“主义”的舞台和试验场，如伊斯兰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民族主义、自由主义，等等 相继登场。
⑦ “中道主义”是为便于研究和分析而给它起的名称 持此思想主张的学者、政治家和社会话动家均没有给自己冠以任何冠冕堂皇的名称并不标榜什么。“中道主义”只是相对于各种形式的极端主义而言的，名称虽不确切，但为便于表述，在此姑且暂时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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