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母语

在千百年的漫长岁月中，那些操着阿拉伯语或波斯语的西亚商人们是怎样走向这块土地的？他们穿过风沙茫茫狼虫四伏的丝绸之路来到这块土地，或跨过波涛汹涌暗礁林立的大海来到这块土地，他们用自己带来的璀璨夺目的宝石和黄金换回了丝绸和瓷器，但他们一开始一定没有打算要留下自己的语言。

也许是受这块土地的吸引，也许是对万里旅程的畏惧，也许仅仅是想歇一歇喘口气，不管怎样，他们一住下便没有起身离去。他们开始在异国的土地上扎根、生活，娶异族的女子为妻，用异国的阳光、雨水、土地培植自己的生命，也养活着和异族女子繁衍的子孙。这是何等美好而悲壮的历程啊！又是何等痛苦而幸福的脱离和结合，一把故土存在心里却与异乡相濡以沫。

他们失去了好多好多，最痛心的是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母语。

他们失去了生活中世俗的母语，却保留了精神上圣洁的母语——他们以此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古兰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一千多年了——这是他们唯一保留下来与故乡沟通的语言，这种语言分明不在口舌上，它在内心里骨髓里。那模糊的似懂非懂而又熟悉亲切的语音，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会抚慰温暖自己的心，也会使许多陌生的同失母语者互相知音。

在离那些操着母语流落异乡的祖先们很久很远的时日，我站在20世纪90年代一个喧嚣浮华的街口，在夏日夜晚的闷热难耐时，我想沿着一条与众人逆向的路行走，寻找一种宁静、清凉，至少是一种可以暂时逃避紊乱和燥热的感觉。这时候的我，除了世俗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矛盾纠葛外，不可能去追思什么深奥的问题。但我明确地知道我越来越厌恶这城市，现代世情冷漠而强硬的触角在城市里无孔不入，它在制造着懒惰、脆弱、麻木和羸弱的同时，也制造着迷乱、声嘶力竭和恣肆的放纵，这些都那么强有力地逼迫我，把我逼仄到无助的边缘。我像一个失去由阳光、鲜花和高尚组成的家园的游子，在异乡狭窄肮脏又冷漠的街道上冲突着、挣扎着、无可奈何着。我只能尽可能地用自己的心灵清扫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清静的路，虽然我知道我正逐渐丧失着为自己清扫心路的能力。

月光真好。当我终于摆脱了迷离的灯光交织的网时，我注意到了月光，长久的城市生活使我忽略了月光的存在。至于它的温馨、柔和、皎美更是好多年没有感动我了，而此刻它是那样透彻地照耀着我，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青眸善睐。这里是一幢幢高楼大厦围起来的开阔地，中间是一水泥铺地的球场，周围是浓郁的灌木和稀疏的青草。灌木丛中散发出淡雅的花香，草丛里是清新的草叶气息，在这样的氛围中，那些森然林立的高楼很衰弱地退去了，退得很远很远，远到我的意识之外。我渴望着感动，渴望有一种如月氤氲的东西好把心浸润其中，那该是音乐和诗歌的意境，是纯净的，纯净得远在高天之上；是宽厚的，宽厚得远在宇宙之外。渴望休憩的心是如此地驿动着，在这个我逃离城市的琐屑烦乱的月夜，我久久地站在月光之中、草木之旁，期待着一种接受洗礼的时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真切地预感到我的心弦将被拨动，我的身形将被石化。

接着，在异常恬静的时刻，我捕捉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比任何诗和歌更真纯的诗和歌，那么模糊那么缥缈又那么富有穿透力地穿破月光穿破宁静到达我的耳膜，又倾刻间震颤我的全身。那是一种圣洁的赞颂，让我复如婴儿般纯洁的歌唱，我分明听到了，心倏然一惊，怎么可能呢？这样的赞念？在这个灰浊的城市？在这个万物消隐的夜晚？我被盯在那处被冰冷的建筑物围困的开阔地带，一股暖流冲荡开锈蚀的心扉，訇然开启了一个久违的世界。啊，母亲，父亲，我的亲人们！我的在日出之前礼拜赞诵，在日落之后还礼拜赞诵的乡亲们！我的丧失了用母语交谈却保留了用母语诵读的祖先们！我的远离了圣地却时时向克尔白跪拜的同胞们！此刻，你们全来到我的身边，你们要告诉我什么呢？

我的亲人，我的友人，我的爱人。你们看见我舒眉了吗？你们看见我释怀了吗？你们看见我眼里闪动的泪花的光亮了吗？

我们的伊斯兰啊！

那天晚上，我怀着一颗游子的心遵循那声音的牵引，来到一幢楼下。有一孔窗户里便穿出那嘹亮高亢的赞念声。我猜想那一定是一个流落异乡的老人，这里没有他的家，没有清真寺，他是以怎样的执着的信念为支撑在肮脏的城市里开垦出这片净土的啊？他疲惫的身心在这里得到了安妥，他不甘沉沦的灵魂在这里得到了张扬。我这个接受了太多异族文化的人一开始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一段经文，但那熟悉而亲切的音韵与我深藏于心的记忆中的旋律产生了共鸣，我不自觉地在心中与之相和而诵，竟然那样自如，那样舒畅，那样彻骨人髓。

这是我们那穿过了一千多年的漫漫时空犹自强韧不断的母语呀！翻开记忆，我在兰州一座清真寺的大殿里礼完“伙夫旦”  （宵礼）后，又和上百个声音同诵的那一段经文，那是一段“欧拉提”，它以诗语和悲壮的旋律使我变得通体清明，灵魂升扬——那不仅仅是母语的神力。

    [作者简介：达吾，男，回族，《兰州晨报》编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