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Shujaiya区,遭以色列2014护刃行动轰炸而被毁的建筑旁,建筑工人在回收钢筋。本文配图均为Molly Crabapple作品。)
“我们接受了悲伤,不过悲伤没有接受我们。”
Ibtisam坐在尘土间,大笑着。她胖胖的诙谐的面庞裹在碎花的头巾里。45年的加沙生活,她见过太多的悲伤——大笑是她真实的、惟一的回答。
她的丈夫在第二次起义(Intifada)期间去世,死于应激诱发哮喘,她觉得是坦克射击的声音造成的。他留给她的是四个待抚的孩子。那时,橄榄树、鸡舍、花园环绕着他们的家,她在花园里种百里香。
现在,那个家已经没有了——和Shujaiya区的其他住户一样,没有了家。2014年,以色列以护刃行动之名,用炸弹和推土机袭击了加沙。
护刃行动是2007年哈马斯上台以后,以色列第三次对加沙进行的全面军事侵略。轰炸、地面入侵之后,以色列军队杀戮了2100多名巴勒斯坦人,包括500多个孩子。
(Ibtisam画像)
整个加沙在这场战争中受难,Shujaiya伤逝格外严重。瘦瘦的翻译30多岁,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描述他当时的所见。终于,他找到了:地狱。我会死在这里吗?护刃行动期间他曾这样问自己:留在太阳底下暴晒,像气球一样肿胀,没人去收拾我的尸体?
遭到破坏的还有加沙的工业和基础设施。以色列摧毁了加沙的供水网路、高校、污水泵站和100多家企业(根据国际发展机构协会Association of InternationalDevelopment Agencies报告)。加沙电厂的主要燃料箱处一片废墟,备用零件缺乏,25%的加沙人口没有电用。医院陷入黑暗,加沙人找不见自己的亲人,食物、饮水短缺。
这次战争摧毁了加沙18000套住房,108000加沙人无家可归。
Ibtisam说,联合国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没有帮她,不过人道主义组织伊斯兰救济(Islamic Relief)救了她。她把房子的废墟以700谢克尔(约185美元)卖掉,现在和孩子们住在加沙职工部提供的板房里。经济来源只有她的寡妇抚恤金和一个作日工的儿子的收入,她不得不借债来解决与孩子们的温饱问题。有时候,一家人只有面包吃。
“我们想告诉世人,我们也是人。”Ibtisam说。“我们不希望战争。我们不希望封锁。我们不想要一个月的和平,我们想要永远的和平。”
(加沙翻译画像)
护刃行动过去近一年了,Shujaiya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几间房子得到了修补,更多的还是废墟。被摧毁的健康部前,成堆的指示在风中飘着。到处都是被摧毁的房屋,好像被砸坏的夹心蛋糕——填充其间的是日常生活的残余:毯子,炊具,古兰经,汽车。在一个大土堆中间,我还看到了被遗弃的孩子们的笔记本。“我叔叔采蜂蜜”——那个不知名的孩子在第一页写道。
很多房子上都有涂鸦。火箭刺穿的心旁边,是潦草的“我爱加沙”;“我还在这儿”;AK-47;流着血的人推倒西岸和以色列之间的屏障、看到阿克萨清真寺——麦加、麦迪那之外伊斯兰的第三个圣地。班克斯(Banksy)在加沙废墟间的涂鸦得到了世人的关注,这门艺术更加犀利了。班克斯可以来来去去,加沙的艺术家却陷在这里,这座露天监狱里。他们作品中的每一道线条中都渗出蔑视、反抗。
我看到建筑工人在被炸的el-Wafa医院前拉直钢筋。这所医院曾是瘫痪病人的康复中心。护刃行动期间,以色列军队炮轰了这里的医疗设施,击毁电力,护士们被迫摸黑带残疾患者下楼。
(加沙Shujaiya区El-Wafa医院的废墟)
Rafiq30岁,是个工程师,为联合国发展计划署(UNDP)工作,清理废墟。清理被轰炸的地方是个技术活,但由于以色列的封锁,只能进口有限的施工设备和材料,进一步加大了工作难度。驴子一车车地拉着瓦砾,工人们用手动工具、石头拉直钢筋。有时候Rafiq的同事还会发现未爆炸的炸弹,不得不打电话叫员警处理。更糟糕的是发现尸体。有一次,Rafiq发现了一个死去的孩子,还紧抓著书包。还有一次,他的同事挖出一位母亲,为了保护孩子,她的头已碎裂,长发纠缠在尘土里。
Shujaiya本不该是这样的。2014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武装组织达成停火协定以后,各国聚集开罗,承诺捐助35亿美元重建加沙——唱完高调,立刻闪人,到2015年4月,捐助额度只有承诺的1/4。
为了应对资金不足,联合国发展计划署根据损坏程度把损毁房屋分成三类。清理废墟的工作人员说,只有轻微受损的房主见过现金或材料。我接触的加沙人都表示,援助远不够修复被毁的一切。
Ibrahim Abu Omar57岁,是众多自己动手重建家园的加沙人之一。他在自己的新房里、混凝土薄墙之内为我和翻译倒茶。这个灰盒子花了他和家人十个月时间、15000美元——他做卡车司机攒的钱。最近他又借了12000美元。但是家还远没建成。灰盒子旁是一堆扭曲的钢筋——他雇私人公司清理家里土地后留下的。
Ibrahim记得1967年战争以来的每一次冲突。他记得孩提时代父亲栽下的柠檬树。他记得2006年哈马斯大选和以色列接下来的封锁。“然后一切都被毁了。”他叹了一口气。
护刃行动期间,他只带了几件衣服就和家人逃离了家园,穿过无数街道,直到发现一所联合国学校,在那里呆了好几个星期。再回家时发现,他的家、旁边儿子的家都没了。以色列士兵不用穿过无数街道,暴露自己,他们把坦克对准房屋,为自己开路。先是轰炸,然后是推土机。Ibrahim的房子压在儿子房子的废墟下面。
宣布停火后,哈马斯慈善行动给了Ibrahim一家2000美元。购买食物和其他必需品,钱很快就花光了。开始重建时,加沙市政府要求支付2500美元登记新房,连接电网。我听了很多这样的故事,市政府利用人们家园被毁收取费用、欠税。
不过至少他们开始给了他些钱。Ibrahim说,蜂拥进入加沙的NGO组织没有给他一个谢克尔,哦,联合国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在他这儿停了一下,拍了照片。
我问他怎么看哈马斯。他大笑,然后紧张地看了看旁边。“如果和哈马斯在一起,生活不错。否则……”Ibrahim曾受雇于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体为法塔赫)。即使是现在,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在加沙的雇员虽拿工资却不上班——他们拒绝讲内里的原因。
以色列仍阻止建筑材料进入加沙,称为了阻止哈马斯建通向以色列和埃及的隧道。根据以色列人权组织Gisha,自去年九月以来,以色列只允许约130万吨的建筑材料进入加沙——专家估计修复加沙战争损害需要500万吨。乐施会预计,需要百年时间重建——如果以色列在此期间不再入侵加沙。
Ibrahim指了指装水泥的桶说,因为封锁,他只够买抹墙壁用的水泥,不够抹天花板的。他混了水,把水泥和得很稀,担心屋顶几年后就会塌下来。
“没有工程师。没人来看。房子倒了,没人会管。”他厌恶地耸了耸肩。“你能做什么呢?”不记得是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
(在故园废墟中挖掘的孩子)
几百码以下,两个孩子在废墟里挖掘——这里曾住着80口人。他们的祖父Ouz Abu Mohammed al-Ejla有个小建筑队,雇他们的爸爸工作。公司的工具、车辆都被埋在废墟下。孩子们用铁锹拨弄着粉尘,不一定能挖出什么,只是习惯而已。
“别为有人丢钱哭泣,为丢掉工作的人哭泣吧。”al-Ejla告诉我。虽然上了岁数,仍掩不住他的高大、英俊,高高的颧骨。战争让他的家庭付出了残酷的代价。他的儿子脚踝中弹。他的妻子失去了孩子。一家人总算逃离了轰炸,母亲得了重病,需要女儿们抬着走。一家人在一所学校的一个单间里挤了几个星期,靠鱼肉罐头和豆类过活。人太多了,他们和新室友有了冲突。女人们在玻璃、灰尘、摇晃的墙壁间噩梦连连。
战争结束后,哈马斯给al-Ejla发了2000美元租房——80口人的大家族,两个月就用光了。
Al-Ejla开始修缮房子,给家人准备住的地方,买二手货修复浴室、门、所有的房间。他忙碌的时候,联合国雇员过来,建议他做个援助登记。联合国雇员评估了他的房子,损失达17000美元。
不过Al-Ejla告诉我,等他去联合国办公室领支票的时候,他们只答应给10700美元,分两期支付。他担心根本见不着钱,就同意了这个数字,继续忙碌,和儿子们一起抹水泥、修天花板,自己掏腰包付了2000美元——联合国官员向他保证会补还的。第一张支票来了,4000美元,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牌匾,上面写着联合国发展计划署(UNDP)、阿拉伯货币基金组织、非洲阿拉伯经济发展银行的联合标示——骄傲地宣称自己慷慨解囊帮助重建了600套住房。
这是他最后一次得到联合国的消息。
我问al-Ejla牌匾的事情,他轻蔑地抬了抬手。
“我们是建筑商。我们可以盖房子。”al-Ejla声音洪亮。“我们不需要帮助。给我们些钱。单单抹这些墙就需要6000美元水泥。”
其他NGO的计划同样令人沮丧。Al-Ejla和家人排几个小时的队等待援助,等到的只是买廉价塑胶水壶的优惠券,30岁的陈大米,“牛都不会吃”的芝士。
“我不关心政治,只关心家人,请问为什么我要遭遇这一切?”al-Ejla问道。
(加沙Shujaiya区,坐在自家废墟中间的男人)
以色列的政客说,这一切都是哈马斯造成的。因为加沙人2006年选举哈马斯上台,哈马斯2007年与法塔赫交战后执政。这是公平的竞争。
哈马斯本身并不是威胁。没有杀伤力的火箭弹——自2007年以来,火箭弹和迫击炮袭击致以色列境内44人死亡;哈马斯政府几近破产,很多公务员已几个月没发薪水;被摧毁的走私隧道,是加沙被封锁的居民的经济命脉。
以色列政客盯住哈马斯只是种公关策略,好让他们把侵略叫做自卫。
以色列不断挑衅哈马斯,好为它无数次违反停火协议辩护,限制加沙人行动,封锁、摧毁加沙经济,击碎加沙居民的未来,把她变得像Shujaiya的尘土一样。
不管是不是哈马斯的错,加沙遭受了这一切。没有证据显示哈马斯领袖参与西岸三名以色列青年的绑架谋杀案——但内塔尼亚胡说这是发动护刃行动的原因。绑架案发生后几天,以色列空袭了加沙,逮捕了数百名巴勒斯坦人,包括大部分西岸的哈马斯领袖。哈马斯发射火箭弹后,以色列有了开战的藉口。
在加沙的最后一夜,我看到了较小规模的不当报复行动。
一支反对哈马斯的萨拉菲组织向以色列射了三枚火箭弹。火箭弹落在一片地里,烧掉了一小圈草皮。不管谁发射了火箭弹,以色列都指责哈马斯——即便是哈马斯的敌人。那一夜,头顶上无人机的嗡嗡声比平时大得多。
我坐在公寓的阳台上,俯瞰加沙海滩——白天,那里有三个小男孩在卖船票、水烟。一年前,在那片海滩上,以色列的炮弹炸死了四个加沙孩子。我在加沙呆了一个星期,以色列的内部调查会赦免以军的一切不法行为。
无人机的声音更大了。我看到了海平面上的黄斑,是以色列武装直升机的灯光,然后是战斗机的咆哮。
这是稀松平常的声音,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在一个不同寻常的、被封锁、被挑衅的城市。
午夜,炮弹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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