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斌, 回族,1972 年 11 月 30 日生,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民族研究》、《回族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学报》、《西北民族研究》、《中国穆斯林》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十余篇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民族研究》和《宗教》转载。本文为周传斌教授做客凤凰网大学问沙龙第17期《全球背景下的伊斯兰教:现状与未来》的独立演讲实录:】
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面,伊斯兰教的热点问题经常登上新闻媒体的头条,大家特别地关注,也有很多的议论。作为一名研究者,我想从“传统”这样一个概念来切入,给大家解读一下问题的背后隐藏的那些原因。我要讲的是“影响现代伊斯兰世界的三种思潮”。
现代是指的17世纪以来,世界进入殖民主义时代,西方列强开始扩张的一个时代,直到今天。在这二、三百年的当中,尤其是近一百年来,诞生了影响伊斯兰世界的三种思潮,即:“反传统”、“伪传统”和“传统”。我们可以把它归纳为三种类型,但这三种类型并不是唯一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分析的工具来加以使用。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中东伊斯兰世界与中国,会发现我们之间有一些类似的经历。
中国自清末1840年以来,被西方列强打开了国门,逐渐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半封建的国家。中东这个地方呢,跟我们很相像。他们也是进入了一个被殖民的时期。在当时,最后一个统一的伊斯兰教帝国是地跨亚、非、欧三洲的奥斯曼帝国。但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中,这个帝国都充当了战争的牺牲品。最近有一本书翻译成汉文的书,名字叫《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斯科特·安德森着),这本书做了一个精彩的分析,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整个欧洲的战败方和战胜方都有很多损失,这些损失急需要弥补。正是作为欧洲战争的补偿品,奥斯曼帝国被肢解了,做了牺牲品。列强瓜分了奥斯曼土耳其在亚洲非洲的领土,用作对一战战争损失的补偿。从此之后,伊斯兰世界的统一局面没有了,中东地区在政治上碎片化,形成今天这样一个小国林立的局面。这是一战。
二战又是一次。二战中纳粹“排犹”“反犹”达到极端,数百万犹太人被屠杀。一般人没有联想到,欧洲战争犯下的“屠犹”罪行,却最后由中东这个地方买了单。这颗苦果就是,1948年以色列建国,从此把中东这个地方拖入了战乱的深渊。
在这样一个国际背景之下我们再来看看伊斯兰世界。
经常有人问,为什么那个地方这么多战乱?跟前面所说的这样一个近现代历史过程是密切相关的。如果像有些人所想像的,把这些动乱的根由归结到伊斯兰文明本身有什么问题的话,是不合理的。我们试想一下,此前的一千年间,即伊斯兰教产生以后一千多年当中,并没有产生过这样的问题。所以,问题不来自于某个文明本身,不来自于那个地方的人民,而是整个世界政治经济局势的变化所带来的结果。结果是,中东地区和中国一样是被欧洲列强“裹挟”而进入了现代性,这个“现代性”(modernity)不是东方传统自然发展的结果,不是中东的也不是中国的、也不是印度的,而是来自于欧洲的。在被裹挟进入现代性之后,我们已经身不由己。
阿拉伯近代化之初兴起的“反传统”思潮
在这个过程当中,首先出现的第一波思潮就是“反传统”。中国自清末到“五·四”运动以后,反传统逐渐占据了社会思潮的主流。中东地区也是一样。我们看到这样一类记载:在19世纪的埃及,有一个标志性的场景,一位埃及妇女在尼罗河的游船上摘下她的面纱扔到了水里。这被作为埃及妇女抛弃伊斯兰教传统、获得解放的一个标志。一大批的反传统者出现了。
西方舶来的一种重要的思想支撑了这些国家的建国运动,是什么呢?就是“民族主义”(nationalism)这种东西。我们现在要建国了,我们是“埃及人”、我们是“叙利亚人”、我们是“利比亚人”,彼此成为了不一样的“民族”(nation)。所谓“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建立,在原来的伊斯兰世界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它要求重新培育一个国家的民众的认同。
现在,说阿拉伯语的国家有22个,他们到底是一个“民族”(nation)还是22个呢?这里就出现了矛盾,“民族”的认同(identity)跟地域、历史、宗教的认同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在选择走“民族主义”道路的这些国家,埃及是一个代表。然后是利比亚、突尼斯、叙利亚和伊拉克等。这几个恰恰是在最近的“阿拉伯之春”当中纷纷倒台的国家。
这种变化已经表明,选择走“西化”、走“民族主义”道路,在中东地区以失败告终了。唯一的一个意外可能是土耳其,选择走民族主义、世俗主义道路的凯末尔主义还没有消失,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凯末尔主义逐渐在消退。土耳其这个国家从完全彻底的世俗主义,已经开始转回到传统的轨道上来。
作为“伪传统”的暴力极端主义
在“反传统”思潮退潮之后的今天,当前世界面临的暴力极端主义(violent extremism)与恐怖主义(terrorism)问题,实际上却是一种“伪传统”。我用“伪传统”这个词来概括它。这种暴力极端主义从何而来?跟我刚才所说的“巴以冲突”有直接的关系。正是在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巴勒斯坦建国之后,巴勒斯坦抵抗组织首次发明了“人体炸弹”这种极端手段。从此,这一手段就被世界各地的恐怖分子们纷纷效仿。这种东西并非来自伊斯兰教的传统,为什么这么说呢?以为是现代产物很多秉承理性、客观立场的学者都已经指出,暴力极端主义是对殖民主义统治的一种反弹。就像拍皮球一样,拍的越重它蹦的越高。整个殖民时代,中东伊斯兰世界处在殖民主义的高压统治之下,正是在这个高压之下产生了极端主义的怪胎,它是一个现代产品,绝对不是传统的延续。
伪传统“伪”在哪里呢?最关键的一个东西---它的世界观是一种“二元论”的世界观。极端主义者们,无一例外地把世界看成对立的两部分,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不是正确、就是错误,只要你不跟我一伙,你就是我的敌人。在今天的ISIS这个组织身上,我们看到的正是这一点。它跟谁为敌?把谁树立为它的敌人?它不仅攻击非穆斯林,同样也在杀害当地的跟他意见不同的穆斯林,什叶派信徒和逊尼派教徒。这种东西才叫做极端主义,他们完全是用“二分法”看待世界,而伊斯兰教的传统本身却不是这样的。
作为“真传统”的“一元多样论”
我只想用一个简单的概念稍微阐发一下。跟“二元论”世界观相比,真正伊斯兰传统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是一种“一元多样论”,即阿拉伯文术语“陶希德”(al-Tawhid,认一论)所表达的意思。在英文当中,这种观点可以被恰当地表述为“One God,Many Prophets”。也就是说,“造物主”只有一位,这是毫无疑问的,是伊斯兰教信仰当中最基本的信条。但是从另外一方面看,造物主所创造的“世界”却是多样的,所派遣的“先知/使者”有很多位。伊斯兰教承认的先知,并不只是穆罕默德一个人,只不过穆罕默德是最后的一位使者和先知,他前面还有很多人。第一位先知是“阿丹/亚当”,此后总共有12万多的先知和圣人,都传达了来自同一位元造物主的资讯,这种资讯的内在本质是一样的,但是表面的形式有可能是不一样的。这个观点就叫做“一神多圣论”,即:真主是独一的,世界是多样的。多样性才体现了真主创造世界万物的一种规划。如果世界是单一的,按照极端主义者们的理解,世界、文化、宗教、人类都只能是一个样子,那才真正背离了《古兰经》和伊斯兰教的精神。《古兰经》中有这样的经文:“我把你们造成不同的民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文化的差异和多样性,是伊斯兰教教义之内得到认可的一个事实。
我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在中国,伊斯兰教传到这里已经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尤其是回族这个民族的祖先、历代的学者们,已经在伊斯兰教“本土化”这条道路上探索了很长的时间。我在其他地方讲这个话题的时候,在幻灯片里展示过一幅图片,在天津清真大寺的古建筑上挂着一块汉文匾额,写的是“在明明德”四个大字。我们知道,这是儒家经典《大学》的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显然,回族的宗教学者们认可儒家修身养性的宗旨,是与伊斯兰教的宗教追求相一致的,可以相互参照的。
在中国的西北,我们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很多类似这样的例子。中国伊斯兰教的学者们,可以把很多儒、释、道的东西包容在伊斯兰教里面,与其他文化开展建设性的文化对话。我要说的是:对文化多样性的承认,实际上不是今天才提出来的,世界各地的穆斯林们,在1400多年以来一直实践着这种传统。
但是,这样的一种实践的优秀传统,先后保持了1400年的传统,在今天这种语境里面,却没有被充分地阐发出来。真正的伊斯兰教传统,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
今天,映入我们眼帘的,往往是活跃在世界政治舞台上制造恐怖、自杀式袭击事件的这些人,虽然实际上他们的人数非常之少。各种暴力极端主义、恐怖主义团伙,包括ISIS在内,其核心成员可能都只有几千人,顶多几万人。这相对于全球17亿穆斯林人口来说,当然是极少数。这样的一种“伪传统”,是我们今天特别需要加以澄清的。我们要澄清它跟伊斯兰教真正传统的联系和区别,这样才能有助于我们理解今天的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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