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一词的起源和演变

内容提要:因普通百姓不熟悉纥或鹘字,所以才将回纥、回鹘误读为回回,后竟成民间通行的名称。最初回回指所以西域人民,后因发现其信仰的不同,而以回回指信伊斯兰教者,而以畏兀儿指信佛教者。这在政府公文中分得很清楚,但作为好古的文人则习惯仍用回纥与回鹘为称。《元史》仓促成书,所据资料有政府公文,也有文人的碑传,所以才各种名称并存。

“回回”一词为回纥或回鹘的声音的转变,这已是学者所公认的事实,但还有几个问题似尚未经讨论。第一,这个转变由何而起?第二,回回既然是回纥或回鹘的演变,为什么在元人著作里和《元史》里还保存着回纥和回鹘等名词?下面著者想〔对〕此问题,提出一尝试的解答。希望因此得到贤达先进们的教正。

一、“回回” 一词的起源

“回回”这名词究竟在何时开始为人所应用,我们尚无法知道。但见于载籍者则似以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所记“回回”一词为最早。《笔谈》有一段话:

“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俚鄙之语。予在郦廷[富延] 时,制歌数十曲,令士卒歌之,今粗记得数篇。其一、先取山西十二州,

别分了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其四、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扫净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

这里所打的“回回”,当是居于高昌安西一带的回鹘。因为唐末回骸被新兴民族黠戛斯所破后,便迁到这些地方。要到河源(古称葱岭地为河源,意黄河发源地)须过安西。因此须打走盘据在安西的回鹘。总之,这里的回回与回鹘、回纥诸词毫无区别。然则为什么要用回回这名称呢?

照沈括的说法,当时的凯歌都是些“市井俚鄙之语”,因此沈括作凯歌[词]时也一定尽量的应用这种市井俚鄙之语以便歌唱的边兵各〔容〕易领会。所以用“回回”而不用“回纥”或“回鹘”者,一定因为“回回”这一词是流行于当时社会的“大众语”,也就是沈括所认为“市井俚鄙之语”的一类。他用这名词一方面是为符合凯歌体式,一方面则因“回回”这一词已流行于民间。

民间用“回回”来代替“回纥”、“回鹘”的原因并不难探知。“纥”“鹘”这两个字对于一般民众相当难认难写。因此当他们听学者们说这种人是回纥或回鹘时,他们一定辨不清第二个音所代表的字。于是把第二个音也听成和第一个音相同的字,而把回纥或回鹘称为“回回”。回字既易写,又易认,念起来又很顺口,因之“回回”这两个字便流行民间。

我们还可从南宋彭大雅和徐霆的《黑鞑事略》中屡见回回一词的事实,来说明“回回”一词确是民间的产物。《事略》中有很多处提到“回回”:

“霆尝考之,鞑人本无字书。然今之所用则有三种……行于回回者则用回回字,镇海主之。回回字只有二十一个字母,其余只就偏旁上凑成。……燕京市学多教回回宇。”这里所谓“回回宇”,在赵琪的《蒙鞑备录》中则称为“回鹘字”。《备录》云:

“其俗既朴,则有回鹘为邻。每于两河博易贩卖于其国。迄今文书中,自用于他国者皆用回鹘宇,如中国笛谱字也……蒙古人最初所用的字是畏兀儿字,有《元史?塔塔统阿传》及《释老传》为证。所以这里的“回回”一方是代替回鹘,一方又系指畏兀儿而言。

“霆在草地,见其头目民户,车载辎重及老小畜产尽室而行,数日不绝,亦多有十三四岁者。问之则云此皆鞑人调往征回回国。三年在道,今之年十三四岁者,到彼则十七八岁,皆已胜兵。回回诸种尽已臣服,独此一种回回正在西川后门相对。……至今不背[肯?]臣服。茶合解征之数年矣,故此更增兵也。”

“其残虐诸国已破而无争者,西北日……抗里(原注:回回国名)……已争而未竟者……西北日克鼻稍(原注:回回国,即回纥之种),初顺鞑,后叛去,阻水相抗……”第一段所征的回回国当即花刺子模。第二段的抗里即《元史》中的康里,克鼻稍即钦察(据王国维先生考订)。《元史》中康里人和钦察人有传的很多,但皆看不出信伊斯兰教的特征来。所以徐霆实在是把西夏以西自新疆至里海一带的民族统称为回回。

徐霆这本书的体裁非常通俗,其中用了许多上话名词。而他从南方到北方,对于当时诸色民族的名称不一定很清楚。“回回”这名词一定是流行于当时的社会上,他听人这样说后便照样记在他的书上。看他称克鼻稍为“回回国”,而自注曰卿回纥之种”,足见回纥这字眼在社会上已不通行,流行于社会上的是“回回”,而他觉得当时的回回即古之回纥,所以才这样注上一句。

因此我们可以提出这个结论,即“回回”这一名词是社会上流行的名词,用以代替回纥或回鹘的。

其次,在这两本书上所说的“回回”与伊斯兰教的关系如何也值得研究。在《梦溪笔谈》里,回回既指高昌的回鹘,当然非伊斯兰教徒。因高昌回鹘在元时称畏兀儿,是佛教信徒。在《黑鞑事略》里,“回回”一词既是泛称新疆至葱岭以西的民族,它的涵义也就不确定。我们尚不能断定“回回”即指伊斯兰教而言。《梦溪笔谈》作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间。《黑鞑事略》成书于南宋理宗嘉熙元年,即蒙古太宗窝阔台汗的第九年。二书相距约一百六十年。因此我们可提出第二个结论,即自这名词初现于文籍到蒙古的初年,“回回”一词除为回纥、回鹘一声之转外,和伊斯兰教并无多大关系。

二、“回回”涵义的确定及应用的普遍

《黑鞑事略》中泛称葱岭东西的民族为回回并不是很大的错误。因为种族的迁徙和混合从人种学的见地上讲本是平常的事,而《唐书》上分明有回鹘破后西奔的记载。何况蒙古立国未久,当时人对于西方民族尚不知道作仔细的区分。但随了蒙古版图的扩张,外来民族的输入日繁,中国人对于他们的智识也日渐增加,终于发现在这些回回人中有信仰上的不同:一种信佛教,一种信伊斯兰教。于是把后者称回回,而前者则称畏兀儿。这种区别是自然必要的。因为元世祖时佛教成了国教,而伊斯兰教徒在政治上则占有极大势力。二者都是社会上的显要分子,自不能拿一个名称叫他们。这种不同的称呼,至迟在元世祖时已经成立。有当时的公文诏书可证:

“中统四年,谕中书省于东平大名河南路宣慰司不以回回、通事、斡脱、并僧、道、答失蛮、也里可温、畏兀儿诸色人户,每钞一百两通滚和买堪中肥壮马七匹”(《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九引《经世大典?马政篇》)。

“至元二年六月,圣旨谕中书省黄河以南自潼关以东直至蕲县地面内百姓、僧道、秀才、也里可温、答失蛮、畏兀儿、回回及诸色人匠应据官中无身后人等并不得骑坐马匹,亦不得用马拽碾耕地”(《大元马政记》)。这两条是政府买马和禁人民骑马的诏令。回回与畏兀儿并列,足见当时对于二者的分别。同时还可使我们推想到这两名词是普遍的行于社会上。

这里回回之为伊斯兰教徒,还可从当时的诏令中得到证明。《元典章》有一条云:“答失蛮、迭里威失户若在回回寺内住坐,并无事产,合行开除外。据有营运事产户数,依回回户体例收差”。“答失蛮”是波斯文学者的称呼,《长春西游记》称为“大石马”,等于现在清真寺里的阿衡。“迭里威失”是回教中的一种苦修学派。足见回国寺是指伊斯兰教徒的寺,而回回则指伊斯兰教徒而言。

除公文诏令外,当时的志书也把这两种人分别得很清楚。陈垣先生的《元也里可温考》引元文宗时修的《至顺镇江志》关于户口的记载上这样说:

“侨寓户三千八百四十五:蒙古二十九,畏吾儿一十四,回回五十九,也里可温二十三……”

公文、方志是流行于社会上的东西,他所用的名称须与社会上通行的符合。由回回与“畏兀儿”的并用可知“回回”一词涵义已经确定,应用也趋普遍,回纥或回鹘在当时实在是“死”去了的古董字眼。

三、文人笔下的“回纥”和“回鹘”

古董字眼在社会上虽已死去,在文人笔下却能苟延残喘。文人学者凭着历史上的智识,知道回回、畏兀儿都是回纥和回鹘的转声。于是作文章时仍多沿用回纥和回鹘等古雅的名称。

《长春西游记》:

“……西南至寻思干城万里外回纥国最佳处。契丹都焉,历七帝。”

“重九日至回纥昌八刺城,其工畏兀儿与镇海有旧,率众部族及回纥僧皆远迎。”这里第一段的“回纥”指回回,第二段的“回纥”则指畏兀儿而言。

宋子贞撰《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

“庚辰冬大雷,上以问公。公日:梭里檀当死中野。已而果然。梭里檀,回鹘王称也”(元《[国朝]文类》卷五十七)。梭里檀,《元史》中作“苏滩”或“算端”,是阿拉伯文国王之称。所以,这里的回鹘,实在是当时的回回。

王辉《中堂记事》关于赛典赤的记事说:

“燕京路宣抚赛典只儿——回纥之有良德者……”这是把回回称作回纥。

赵子昂撰《赵国[公溢]文定全公神道碑》:

“公讳阿鲁浑萨里,‘回鹘’北庭人,今所谓畏吾儿也”

(《松雪斋文集》卷六)。这是知道当时回鹘是称畏兀儿而仍用回鹘的一例。

当时社会上一般人也许不知道回回和畏兀儿的由来,不知道有所谓回纥和回鹘等名称。但这些学者们却能道出这几个名词的关系来。除上举赵子昂一例外,尚有辨别这几词的关系的。如:

王挥《玉堂嘉话》卷三:“回骼今外五,回纥今回回”

(《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九十五,外王亦即畏兀)。

欧阳玄《圭斋文集》卷十一《高昌契氏家传》:“回纥即今伟兀也。回纥尝自以其骘捷如鹘,请于唐更以回鹘为号。伟兀者回鹘之转声也。”

这几例证明回回、畏兀儿确实是当时流行的活名词。同时说明文人们虽知道这是当时的通俗名称,却仍喜欢用他们的历史上的死字眼。

四、《元史》中杂出“回回”“回鹘”、“回纥”的原因

到这里,我们可以把回回、回鹘、回纥以及畏兀儿等名词同时出现在《元史》中的原因试加说明。追探《元史》史料的来源是件艰巨的工作。但我们不难想像到十三朝实录(其中当包括不少诏令)和当时的碑铭家传(如各家文集里所见到的)当是主要的成分。在诏令中回回和畏兀儿分辨甚清,且无回纥、回鹘等名词含混在内,而文人替人做的碑铭等则不免混杂着回纥、回鹘等词。明修《元史》,仓促成书,对于这种材料往往直接入文,不加修改。所以这些名词便同时出现于一本书上。试看《元史》中的几件诏谕,多并言回回与畏兀儿,而不见回纥、回鹘等字眼,可以参透此中消息。如:

“至元五年,罢诸路女直、契丹、汉人为达鲁花赤者。

回回、畏兀、乃蛮唐兀人仍旧”(卷七《走[世]祖纪)。

“至元二十一年定拟军官格例,以河西、回回、畏吾儿

等依各官品充万户府达鲁花赤”(卷十三《世祖本纪》)。同时回纥、回鹘则出现于列传上,如:

“撒吉思,回鹘人……”(卷一百三十四)。

“阿合马,回鹘人也……”(卷二百五)。其实,前者是畏兀儿人,后者是回回人。

不过有些地方,史臣们也曾改订过。如《赛典赤传》不从王恽说,而言彼为回回人。《耶律楚村传》说“回回国主当地于野”,而不从宋子贞的说法。但这些地方都是极易辨别的,而且并不太多。《元史》中仍保存着大部的回鹘、回纥等名词,使我们读起来不免生迷们之感。这个是明初史臣的疏忽处,但元代文人的爱古雅喜保守,实在更负大部的责任。(文章原刊《中国回教救国协会会刊》第2卷第4期,后收入氏著《元代回族史稿》)

【转自微信公众号“回回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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