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伊斯兰在西方崛起

　　“我一只脚站在穆斯林世界，一只脚在欧美西方世界，两边重量平衡，理解两种文化。 因此，我对穆斯林解释西方文化，向西方人解释伊斯兰。” 这是默拉德'豪夫曼博士在接受采访时的开场白。

　　豪夫曼博士是德国资深的外交家，现代德国著名的伊斯兰思想家和作家。 他早年在美国受教育，在纽约联合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德国在慕尼黑大学攻读法律硕士，又回到美国，到哈佛大学攻读法律博士学位。 回国后再外交部任职，负责中东国家事务，天命之年(1980年)归信伊斯兰，成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和伊斯兰学者。先在布鲁塞尔北约总部担任德国代表兼北约信息部主任，后来，特派到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担任德国大使(1987年至1994年)。 他利用工作之便，深入学习伊斯兰，了解穆斯林社会和文化，并且发表许多介绍伊斯兰世界的论文和报导。 从1990年起，他开始写书，向德国社会全面介绍伊斯兰，如《一个德国穆斯林的日记》、《文明的选择》等。 他的文章和作品引起德国社会强烈反响，知识界赞誉他“为德意志民族开辟了新的思维”，而被德国左派指责他是“伊斯兰极端份子”。

　　本文是《伊斯兰在线网站》的记者专访摘要，记者哈桑姆'塔满，2004年2月16日，柏林。 访谈的内容是伊斯兰在西方社会的发展现状以及面临的问题和机遇。

　　问：您是否认为2001年9月11日事件是世界伊斯兰发展的分界线，伊斯兰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穆斯林应当如何应付挑战，理解西方人的心态，进入新的发展时期?

　　答：我不这么认为。 虽然许多国家在历史的进程中，有历史的分界线，在一次大动乱之后，调整自己，走向新的平衡，例如美国的珍珠港事件，德国的战败和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但对于伊斯兰世界，“9-11事件”算不了什么，对美国也算不了什么，美国不过是利用这个事件大肆宣传，布什政府达到政治目的罢了。 这个事件对伊斯兰世界是一个好事，美国的大肆宣传和夸张的行动，产生了轰动效应，吸引众多的西方人注意伊斯兰，例如，在美国，书店里所有的伊斯兰书籍在两个星期之内全部售光。 在德国，我协助翻译的德文《古兰经》在当年销售量上升了四千倍，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对伊斯兰的求知渴望。 在所有的西方国家，伊斯兰的各种书籍至今供不应求，是畅销书籍。 当这场歇斯底里过去之后，我们将看到世界上了解伊斯兰的人增加了许多倍，有什么样的穆斯林宣教能达到这般气势！

　　问：不管怎么说，这个事件造成了对穆斯林世界的冲击，你如何对此评价?

　　答：当然，这是一次重大冲击，我们都亲自经历了。 在整个西方世界，欧洲和美洲，每个穆斯林都受到怀疑，被认为是潜在的恐怖分子，例如在美国机场，如果发现你的名字或样子像穆斯林，那么，很不客气，你的行李要受到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彻底检查。 例如美国本土的穆斯林，也都突然变成了敌人的第五纵队，多方受到情报机构的监视和审问。 但是，美国的穆斯林做了怎样的反应了呢? 他们联合了起来，为维护自身的利益消除分歧，保护自己。 美国的伊斯兰是新兴力量，但是如同美国传统的基督教会，在宪法“信仰自由”的名目下，政府支持穆斯林建立各自的组织，分而治之，所以全国性的伊斯兰或穆斯林组织有十多个，地方组织多如牛毛，各自开会和集会，各自建立有特色的清真寺。 “9-11”之后的压力，形势迫使他们团结一致，联合行动，全美伊斯兰组织联合代表大会就是在这个事件之后召开的，而且通过现代通讯技术，保持联系，成为经常性制度。 这个联合会，多次举行全国一致行动，轻而易举，大家召之即来，一个星期之内可以集合五万或十万穆斯林到首都华盛顿举行示威。 参加者多半是年青一代，美国出生的穆斯林，他们的行动不是武斗，而是文斗，要求公正的待遇和法制，得到全社会同情和声援。

　　全世界的穆斯林联合大会也比过去更多，更加频繁，例如伊斯兰和平与发展、经济合作、法制研究、文化协调，支持巴勒斯坦行动等名义的国际伊斯兰大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这些都是“9-11事件”之后被压迫出来的穆斯林集体行动。 这些行动表明，他们不是走入极端，或组织秘密武装参加流血抵抗，而是面向世界社会，展开和平运动，呼吁大家站立起来，团结就是力量，维护人权和尊严。 “9-11事件”促使穆斯林融入世界潮流，对伊斯兰更加有信心。

　　问：您认为，穆斯林应当采取什么策略对应西方的压力?

　　答：宣教。 不是国际化的宣教，而是地方化的、分散的宣教。 如何来了几个外国穆斯林宣教，对当地文化和情况不熟悉，本地语言不通，效果适得其反，而当地的穆斯林用本民族语言的宣教，用伊斯兰的思想评论当地的社会和家庭问题，最能吸引听众，最有说服力。 当地人经历相同的教育体制，了解本地人的心态和思想状况，他们说话最有力，证明伊斯兰是全人类的正道，可以解决本地的问题。宣传资料也不能在外国翻译和印刷，因为有明显的文化和质量差别，文字不通顺，印刷和装帧技术都很粗糙，明显的异国情趣，要德国人成为阿拉伯人或巴基斯坦人，使人反感。 宣教应当地方化，民族化，形成本地穆斯林社会和友军(伊斯兰同情社会)，使当地的反伊斯兰极端势力无计可施。 民主社会最忌讳思想打内战，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穆斯林可以在民主的保护下争取平等的宣传权利。

　　问：老一代人怎样才能使青年一代成为优秀穆斯林，怎样宣传和教育?

　　答：伊斯兰的伟大在于反对血统论，每个人的信仰是自己的责任，伊斯兰绝不承认信仰的血统和祖传继承，新一代必须重新归信和学习，才能成为穆斯林。 德国的文艺复兴诗人歌德曾经说：“传统必须经过学习，才能掌握；掌握了之后，才能运用。” 人类的知识和信仰是个人的天赋和努力，每一代人必须自己从头学起，才能使《古兰经》和圣训成为具体行动，因为对现实有用，才有价值。 要把伊斯兰当做现实生活的指导，每个时代的人必须学习，发生新的领悟，伊斯兰是生活的活教材，而不是把伊斯兰当做祖先传统和历史故事。

　　问：大多数西方人认为，伊斯兰文明是遥远的文化，与他们无关，各民族有各自的文化，伊斯兰不适合于他们。 您是学贯东西文化的人，怎样看法?

　　答：是的，没错。 从欧洲殖民时代开始，政府鼓励学者们研究伊斯兰社会，这就是流行欧洲学术界的“东方学”，造就了一大批了解伊斯兰和穆斯林社会的学者，他们掌握东方的语言，如阿拉伯语、波斯语和土耳其语，东方学成为一个学术传统，在所以高等院校中教学和研究。 穆斯林世界几乎没有人研究欧洲，任何大学都没有“西方学”这们学问，历代的学者们死守门户，对古代伊斯兰文明自我欣赏，没有了解西方人的文化特点和思想需要。 现代移民到西方社会的穆斯林，只是学会语言和说话，没有研究西方文明与伊斯兰的异同对照，许多在西方出生的穆斯林，能说流利的西方话，但对伊斯兰和西方文化的结合这个课题一窍不通，学术上是个门外汉。 穆斯林世界对西方社会没有研究，就必然没有战略，没有行动规划，靠生活在西方的穆斯林自然形成伊斯兰影响，所以他们被看成了外族文化。 “非我同类，必有异心。”

　　问：您是否认为，穆斯林社会没有积极参与国际共同的人权运动，例如对国际对抗全球一体化运动，穆斯林没有积极参加。 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答：是的，穆斯林躲避国际社会的普遍运动，使穆斯林被隔离在主流社会之外。例如巴勒斯坦问题，全世界都同情和支持穆斯林，而穆斯林只把这个国际问题当做自己内部的事，不积极配合国际支援。 美国国内和欧洲西方国家的民众，绝大多数都看到美国支持以色列侵略和压迫巴勒斯坦人民是个错误，甚至有人认为，不是美国支持以色列，而是犹太人操纵美国国会和总统。 不仅是巴勒斯坦，而且在所有穆斯林受到攻击的地方，克什米尔、科索沃、车臣、阿尔及利亚、巴基斯坦，穆斯林都没有得到公正的国际待遇，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大国玩弄双重标准。 以色列可以藐视联合国安理会的几十次决议，只要美国在场，谁也不敢反对，而穆斯林国家对安理会决议稍有怠慢，立即遭到国际经济制裁和军事行动，推翻政府，更换总统。

　　以此威胁所有的伊斯兰国家，让伊斯兰政府生活在以色列和美国威胁下的恐惧之中。 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金发碧眼与其他人权”，是说世界人权很不公正，西方白人优越感压倒联合国人权宣言的普遍人性。穆斯林躲避国际社会的活动，因为不积极参加，就被[排挤在外，例如，波斯尼亚问题，本来是穆斯林的问题，可以伊斯兰国家一律不许可插手，被冷落在一边，一切由欧洲和美国按照他们的利益操作，使波斯尼亚的穆斯林感到失望，与穆斯林世界疏远。 伊斯兰世界被殖民主义成功地分化瓦解了，西方人要他们保护各自的民族利益和王室的家族利益，不要管别人的事，这是阴谋，彻底破坏了穆斯林世界(稳麦)。 甚至穆斯林民众要跨国联合起来，西方国家必然压迫伊斯兰政府禁止他们的行动，把他们说成是国际恐怖集团，四处追杀和围剿。 这也是不参加国际社会活动的害处。

　　问：许多人认为，生活在西方的穆斯林都沿袭穆斯林世界的文明和法制，因为他们需要同伊斯兰世界保持联系。 您是否认为，西方社会将产生他们自己的伊斯兰文明?

　　答：从你的问题，可以看出，你对西方的伊斯兰文化发展还不太了解。 生活在西方社会的穆斯林，所能获得的精神资源是靠本地的精神产品，而不是服从外来的输入文化。 西方的伊斯兰学者得西方思想自由和出版自由的方便条件，出版的欧洲文字伊斯兰书籍是阿拉伯文伊斯兰书籍的许多倍，研究的范围也更广泛。 几乎所有生活在西方的穆斯林，所看到的伊斯兰经典和书籍都是本地出版的，而不是从穆斯林国家输入的。 美国和英国都有几家大出版商，专出英文伊斯兰书籍，销售全球，他们同数以千计的伊斯兰学者和作者保持联系，出版他们的书，例如艾尔瓦尼、巴达维、法西'奥斯曼。 我是英国一个伊斯兰出版基金会聘请的书评专家，我的任务是每年选择20部最佳伊斯兰新书，大约4000页，然后写书评，向英语世界读者推荐。 在西方的伊斯兰学者言论自由，写作自由，出版自由，他们享有西方作家和专家同样的出版权，不受政府审查，西方国家变成了伊斯兰书籍出版的自由天地。

　　这个局势对伊斯兰世界文明的发展起到巨大的作用，现在已经出现，西方伊斯兰学者在领导世界伊斯兰的思想和文明。

　　问：刚才你举例说明的三位学者，他们不能算是西方学者，他们是阿拉伯人。这能否说明，西方的伊斯兰文化发展仍旧离不开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的思想资源? 譬如欧洲伊斯兰法学研究委员会(ECFR)的学术带头人是埃及学者尤素夫'盖拉达维博士。

　　答：是的，不可否定伊斯兰思想离不开阿拉伯国家的泉源，但是，这些人，如上述三位西方世界著名的现代伊斯兰学者，他们对西方社会十分了解。 因此，他们的著作绝不是自言自语，隔靴搔痒，而是针对西方社会的问题和世界的现实问题，他们的写作风格和宣传方式也适合西方读者的习惯，因此拥有广大的读者。 可惜，这样的学者人数太少了。

　　问：请问您对西方穆斯林社会未来的预计和看法。

　　答：这个问题不能笼统看。 西方世界分为两类国家，欧洲的大部分国家变得十分世俗化，教会已被排挤在社会活动之外，也有许多国家，民间的宗教气氛很浓，例如美国。 法国和德国都是典型的世俗化国家，民间的宗教信仰非常淡薄，科学家们都以无神论为荣，不谈信仰和上帝。 所以，法国和德国的总统不必是宗教信徒，德国总统就是一个职业的无神论学者。 在美国就不同，总统不表示虔诚的信仰，如果讲话中不说“上帝保佑”，他就在大选中无望，选民对他不信任。

　　第二个因素是这个国家的基本移民成份，德国主要是土耳其人，法国主要是北非穆斯林，英国主要是印巴穆斯林。 他们对新国家的语言和文化了解的程度也不同，法国殖民地非常注意法语教育，所以来到法国的穆斯林都能说法语，英国的殖民地居民以英语为国际语言，他们也没有交流的问题，容易融入社会。 因为长期的殖民统治，他们熟悉法国和英国的文化和制度，既来之则安之，以此为家，传种接代，在法国和英国建立起长期的穆斯林社区，形成穆斯林社会。 在德国的土耳其人，只为挣钱，做临时打工的居民，天南海北不如家乡好，有了钱就想衣锦还乡，所以没有形成穆斯林社会和本土穆斯林文化，因此德国的穆斯林社会，人数很多，但没有形成社会力量。

　　美国的情况更好一些，600多万穆斯林，一半是美国黑人，另一半大部分是留学生移民，多数是美国的技术干部和学者，所以美国的穆斯林社会自然形成了本土化，都说地道的美国式英语，思想自由，敢于说话，争取民权，一点亏都不愿意吃，例如美国穆斯林每年都在总统选举中大显身手，一致行动，构成对总统的威胁。美国学术界的穆斯林学者人数超过了犹太人，所以，美国的穆斯林领袖不是街道干部或清真寺阿訇，而多是大学里的伊斯兰学者或高级政府官员。 美国是西方世界的盟主，美国的伊斯兰学者也责无旁贷地将充当西方国家穆斯林社会的思想领导，他们对美国的对外政策起到了很大的牵制作用。

　　问：您已从公职岗位上退休，从事伊斯兰研究和写作，您对未来有什么个人打算?

　　答：是的。 我今年72岁了，早从公职中退休，但这些年，全力以赴研究伊斯兰，出版了十部专着，千百篇论文。 现在仍旧是巴基斯坦《伊斯兰研究》和美国《伊斯兰社会学月刊》的专栏作家，定期供稿，在德国我经常给德文的伊斯兰报刊写稿。

　　年事已高，觉得责任重大，只要一息尚存，不会停下笔来，一切托靠真主。